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188章 崔十三(第3页)

 回到出租屋,已是傍晚。我关好门窗,深吸一口气,对着桌上的铜匣低声道:“十三娘,查清楚了。”

 话音刚落,铜匣无声开启。十三娘的身影如同水墨晕染般出现在桌前。她脸上已无昨夜的狂暴,只剩下一种沉寂的、冰冷的、令人心悸的肃杀。她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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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白天所见所闻,尤其是赵大发的暴戾、那串祖传木珠的异状、以及工人关于“老祖宗传下”的邪门珠子的说法,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她。当我说到那木珠在阳光下隐约闪现的血丝纹路时,十三娘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血煞珠…”她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刻骨的恨意,“以枉死怨魂之血浸染,邪法祭炼…果然!此獠!便是当年那恶徒赵德昌之血脉!那珠中之血煞之气,便是禁锢妾身魂力、滋养其血脉千载之铁证!”她周身的气息再次变得冰寒,但这次是凝练的杀意,而非失控的狂暴。

 “就在今晚。”十三娘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子时阴气最盛,其珠与妾身魂印感应亦最强。郎君只需携此铜匣,靠近那恶徒百步之内。妾身自有计较。”她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点深邃如墨的青芒,轻轻点向我的额头。一股冰寒的气息瞬间涌入,我眼前似乎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一条偏僻的、堆满废弃货箱的后巷,一盏昏黄闪烁的路灯,还有…赵大发那间位于物流站二楼、拉着厚重窗帘的办公室窗户。

 “此乃其必经之路与巢穴所在。”十三娘收回手,“子时,静候。”说完,她再次化作青光,没入铜匣。

 深夜十一点五十,我裹紧外套,把那个冰冷沉重的铜匣塞进背包,像个幽灵般潜入了“昌达”物流站的后巷。这里堆满了废弃的货架、破损的轮胎和各种垃圾,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只有一盏接触不良的路灯在头顶发出“滋滋”的响声,光线忽明忽灭,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又湿又冷,死寂一片,只有远处仓库隐约传来的机器声。我躲在几个巨大的废弃木箱后面,心脏在寂静中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无比煎熬。背包里的铜匣冰冷依旧,毫无动静。就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时,一阵粗鲁的哼歌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赵大发!他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从仓库方向走了过来,显然刚巡查完或者训完人,手里还拎着个喝了一半的酒瓶,满身酒气。花衬衫敞着几颗扣子,露出肥厚的胸膛,那串油亮的“血煞珠”在他粗壮的右手腕上晃荡着,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真的隐隐透着一丝不祥的暗红色泽。

 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骂骂咧咧地踢开脚边一个空罐头,径直朝着巷子深处、那栋二层小楼的楼梯口走去。那里就是他的办公室所在。

 就在他走到距离我藏身处不足二十米,正对着那盏闪烁路灯下方时——

 “嗡!”

 我背包里的铜匣猛地一震!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波动瞬间扩散开来!头顶那盏本就接触不良的路灯,“啪”地一声爆裂!碎片四溅!整个后巷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

 “操!谁他妈…”赵大发的怒骂声戛然而止!

 黑暗中,一点极其幽冷的青光在我身前亮起,迅速勾勒出崔十三娘纤长窈窕的身影。她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长发无风自动,深色的古裙在绝对的黑暗中像一片凝固的夜。那张苍白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此刻燃烧着两团冰冷的青白色火焰,如同地狱的入口,死死地锁定了路灯残骸下那个惊骇欲绝的肥胖身影!

 “赵…德…昌…”十三娘的声音不再是清冷或凄厉,而是一种非人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和千载积压的怨毒,在死寂的巷道中层层荡开!

 赵大发如遭雷击!他脸上的醉意和暴戾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所取代!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死死地盯着黑暗中那个散发着非人光芒的古代女子。当“赵德昌”三个字如同冰锥般刺入耳膜时,他浑身肥肉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

 “鬼…鬼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破了音的凄厉尖叫,转身就想跑!但极度恐惧下,他那肥胖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左脚绊右脚,“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酒瓶脱手飞出,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

 “不!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干的!!”他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拼命向后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裤裆瞬间湿了一大片,浓重的骚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他语无伦次地哭嚎着,手腕上那串“血煞珠”随着他的挣扎疯狂晃动,在黑暗中竟然开始散发出微弱但清晰的血红色光芒!那红光如同活物般扭动,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似乎想要形成一层保护罩!

 “血煞秽物…护得了你?!”十三娘的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带着一丝轻蔑。她悬浮的身影纹丝不动,只是缓缓抬起一只近乎透明的玉手,对着赵大发手腕上那串发光的珠子,五指猛地一握!

 “咯…咯咯咯…”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细密骨骼同时碎裂的脆响骤然响起!只见赵大发手腕上那串“血煞珠”,在十三娘凌空虚握之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上面流转的血光瞬间黯淡、扭曲,然后——

 ,!

 “噗!噗!噗!”

 如同熟透的浆果被捏爆!整整十八颗木珠,在赵大发杀猪般的惨嚎声中,接连不断地炸裂开来!深褐色的木屑混合着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臭味的暗红色液体,如同污血般溅射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赵大发惊骇扭曲的脸上!

 随着珠串的彻底爆裂,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杂着血腥、怨毒和腐朽的污秽气息猛地爆发开来!那气息是如此邪恶,如此令人窒息,连躲在箱子后面的我都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恶心!

 “啊——!!我的珠子!老祖宗!老祖宗救我!!”赵大发看着手腕上只剩下一截断裂绳头和满手污血的狼藉,发出了绝望到极点的嚎叫,仿佛被抽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疯狂地挥舞着沾满污血的手,试图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老祖宗?”十三娘悬浮在空中,青白色的鬼火双瞳冷漠地俯视着地上如同烂泥般蠕动的仇人后代,嘴角勾起一抹极致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赵德昌…早已魂飞魄散,永堕无间!他留给尔等的,唯有这汲取无辜冤魂、滋养尔等血脉的肮脏血煞!今日,便以此秽物,还施彼身!”

 话音未落,她双臂倏然张开!那些刚刚从爆裂珠子里溅射出来、悬浮在空气中的暗红色污血和木屑残骸,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瞬间如同活物般汇聚、扭曲!在十三娘身前凝聚成一支足有手臂粗细、通体缠绕着粘稠污血和怨毒黑气的恐怖长矛!那血矛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邪恶气息,矛尖直指地上抖如筛糠的赵大发!

 “不——!饶命!仙姑饶命啊!我…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都给你!放过我!!”赵大发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额头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鲜血直流。

 “钱?”十三娘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千载沉沦,无边苦楚…尔等血脉所享之富贵荣华,哪一分、哪一毫,不是浸透我崔氏满门之血泪?!不是榨取妾身千年魂力之所得?!今日,便以汝之魂魄,祭奠我崔家枉死之灵!偿我千载禁锢之恨!”

 最后一个“恨”字出口,如同地狱的宣判!那支悬浮的污血长矛,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化作一道暗红与漆黑交织的毁灭流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贯入了赵大发的胸膛!

 没有血肉撕裂的声响。

 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在内部被强行撑爆的“噗”声。

 赵大发的身体猛地僵直!他双眼暴凸,嘴巴张到最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浓稠如墨、散发着强烈恶臭的黑气,混合着丝丝缕缕暗红的血光,如同喷泉般从他眼耳口鼻七窍之中疯狂喷涌而出!他的身体如同被扎破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下去!皮肤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布满褶皱,头发变得枯白脱落…

 仅仅几秒钟,一个刚才还活生生的、肥胖壮实的男人,就在我眼前诡异地“风化”成了一具蜷缩的、裹在宽大花衬衫里的干瘪枯尸!那空洞的眼窝大张着,凝固着无边的恐惧。

 而那些从他体内喷涌出的浓稠黑气和血光,并未消散,反而在十三娘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如同百川归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疯狂地倒卷而回,尽数没入了我背包里的那个铜匣之中!铜匣微微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表面的纹路再次流转起幽暗的光芒,仿佛在吞噬着这千年的血债与秽气。

 当最后一丝黑气被铜匣吞噬殆尽,巷子里陷入一片死寂。那令人作呕的腥臭和邪恶气息也奇迹般地消失了。只剩下地上那具触目惊心的干尸,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焦糊味(来自爆裂的灯管)。

 十三娘悬浮的身影缓缓落下,赤足无声地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周身那狂暴的青光和怨气已然消失不见,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一种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后的空茫。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那具枯尸,眼神复杂难明。千年血仇,一朝得报。没有狂喜,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丝…尘埃落定后的虚无?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城市上空那被霓虹染成暗红色的、看不见星辰的夜空。冰凉的夜风吹动她深色的裙裾和发梢,插在发髻上的那支白玉簪在远处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郎君…”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清冷,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平静,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恩已偿,仇已报…妾身…尘缘已了。”她没有回头看我,只是静静地陈述着。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背包里的铜匣冰冷依旧,却仿佛失去了某种核心的东西。

 她缓缓转过身,那双沉寂千年的眸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向我,里面映着城市遥远的光,也映着我呆滞的面容。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片刻后,她对着我,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深深地、无比郑重地行了一个古雅的万福礼。那姿态,优雅而庄重,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古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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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匣之恩,容身之德…十三娘…铭感五内。郎君…珍重。”

 话音落下,她悬浮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晨曦中消散的薄雾。插在发髻上的那支白玉簪,随着她身影的淡化,无声地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轻响。

 几乎同时,她最后一点虚影也彻底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巷子里,只剩下我,地上那具可怖的干尸,一盏碎裂的路灯,以及…静静躺在地上的那支温润的白玉簪。

 我呆呆地站着,过了很久,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蹲下身,颤抖着手指,捡起了那支玉簪。入手冰凉,仿佛还残留着她发间的气息。我紧紧攥着它,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底。

 后来,听说“昌达”物流的老板赵大发突发怪病暴毙,死状极其诡异,成了街头巷尾热议一时的怪谈。警察来过,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没人知道那个雨夜后巷里发生了什么。

 我将那个空了的铜匣仔细清理干净,连同那支白玉簪一起,收进了柜子最深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上班、加班、吃泡面、对着电脑屏幕改那些永远改不完的代码。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下意识地望向书桌那个空荡荡的角落。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古墓深处的冰冷气息。有时,在键盘单调的敲击声和窗外雨声交织的寂静里,我似乎总能听到一声极其细微、极其飘渺的轻响——

 叮……

 像是一支玉簪,轻轻落在了时光的尘埃里。

 喜欢聊斋新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