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猎人与狐仙(第3页)
程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子里反复回放:那道快如鬼魅的白影,那精准到不可思议的扑救角度,那被巨大力量撞飞的弧线……还有,在卡车车灯最后扫过那道白影的瞬间,他似乎,不,他绝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此刻痛苦地皱着的小巧脸庞的嘴角边,沾着几根极其细微的、在车灯光线下泛着奇异银白色光泽的……绒毛!
一股寒气,比即将到来的暴雨更冰冷彻骨,瞬间从程默的尾椎骨窜遍全身!几个月来的所有疑云、所有不可思议的细节、所有心头沉甸甸的石头,在这一刻,轰然汇聚成一个让他头皮炸裂、灵魂都在颤抖的答案!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受伤的猛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拨开眼前惊慌失措的人群,几步就冲到了胡珊摔落的地方。
胡珊蜷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她试图撑起身子,但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额角撞破了,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触目惊心。嘴角也破了,殷红的血迹旁边,那几根细小的、银白色的绒毛,在阴暗的天光下,依旧清晰可见!
她抬起眼,看向冲到眼前的程默。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往日的沉静,充满了剧烈的痛楚,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惊惶和无措。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擦嘴角,但剧痛让她无力动弹。
人群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胡老师!”“天哪!胡老师你怎么样?”“快!快去找赤脚医生!”“胡老师为了救小宝……”关切和感激的声音潮水般涌来。
,!
程默却像听不见。他死死地盯着胡珊嘴角那几根刺眼的绒毛,又猛地扭头看向远处翻倒在泥沟里、冒着白烟的卡车残骸,再转回来盯着胡珊那张痛楚而熟悉的脸。几个月来的相处,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暖、那些无法解释的异样、那只雪地里救下的白狐、这场以命相搏的舍身相救……所有的线索瞬间串成一条冰冷刺骨的线!
“是你……”程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和冰碴子。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哗啦”一声,利落地从背后拽下了那杆老旧的猎枪!枪栓拉动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黑洞洞的、冰冷的枪口,带着山里汉子猎杀野兽时特有的煞气,猛地抬起,直直地、剧烈地颤抖着,指向了地上蜷缩着的胡珊!
周围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村民们惊恐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默和他手中那杆对准了救命恩人的枪!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越来越密,砸在泥土上,砸在人们的头上、身上,也砸在程默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和胡珊苍白的脸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程默的脸颊流下,混合着眼角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了的风箱,握着枪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木头里。他看着地上那个浑身是血、痛得蜷缩成一团的身影,那张几个月来早已刻进他生活里的脸,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陌生和……恐惧。
“说!”程默的咆哮撕破了雨幕,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痛苦和一种被愚弄的屈辱而扭曲变形,像受伤野兽的嘶嚎,“是、不、是、你?!”枪口随着他身体的颤抖,危险地晃动着,离胡珊的额头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
胡珊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枪口,而是因为这声撕裂般的质问。她费力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不是去挡枪,而是徒劳地想捂住自己流血的嘴角,想遮住那几根暴露了她非人身份的绒毛。这个动作在程默眼中,无异于最直接的招供。
她的嘴唇翕动着,雨水和血水混合着流进嘴里。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痛楚、被看穿的慌乱、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绝望所淹没。她看着程默,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看着周围村民惊恐茫然的脸,一滴滚烫的泪,混着冰冷的雨水和额角的血,终于从眼角滑落。
“……是。”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气音,从她颤抖的唇间逸出。这微弱的承认,却像一道惊雷,劈在程默的心上,也劈在周围每一个人的头顶!
“呵…呵呵……”程默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破碎的冷笑,雨水顺着他扭曲的面颊往下淌,“好…好得很!胡老师?胡珊?还是该叫你……狐狸精?!”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被欺骗的狂怒。
“耍我……好玩吗?”他往前逼近一步,枪口几乎要戳到胡珊的额头上,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装模作样地往我那破屋里钻,帮我收拾那狗窝似的屋子……给我娘弄那神神叨叨的草药……还有鹰嘴崖!什么狗屁预感!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看着我对你……看着我对你……”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像块烧红的炭堵在喉咙里,烫得他说不下去,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他。
“看着我一点点信了你,依赖你……你是不是躲在暗处,笑得肚子都疼了?啊?!”他猛地一抬枪口,那冰冷的金属几乎蹭到了胡珊湿透的鬓角,动作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你们这些山精野怪,是不是都觉得耍弄人心特别有意思?!”
“不……不是的!”胡珊猛地抬起头,不顾断臂的剧痛,声音因为急切和痛苦而尖利起来,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程大哥!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我……”她剧烈地喘息着,想解释,想告诉他那个飘雪的元旦夜,想告诉他自己只是想报那一命之恩,想告诉他所有的接近、所有的帮助都源于最纯粹的感激,想告诉他……自己早已在这份朝夕相处中,交付了远超过报恩的东西。
“闭嘴!”程默厉声打断她,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后退一步,枪口剧烈地晃动,眼神里是彻底的疯狂和破碎,“妖孽!满嘴谎言!你救我娘?你帮村里人?你救那孩子?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谁知道你是不是想骗更多的人!谁知道你们这些鬼东西到底想干什么!”他被巨大的恐惧和背叛感吞噬了,所有关于精怪吸人精气、祸乱人间的恐怖传说,此刻都成了最真实的注解。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胡珊绝望地哭喊,声音在瓢泼大雨中显得那么微弱无助,“我只是想……想报答你……想……”她看着程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世间最污秽毒物般的憎恶和恐惧,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那眼神,比断臂的疼痛,比冰冷的雨水,更让她痛彻心扉。所有的解释,在根深蒂固的恐惧和偏见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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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和哀伤。她不再试图解释,不再试图遮挡嘴角的绒毛。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程默最后一眼,那一眼,复杂得包含了太多太多——感激、眷恋、痛苦、绝望,还有一种程默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孤寂与悲凉。
然后,在程默那剧烈颤抖的枪口下,在周围村民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越来越大的滂沱雨幕里,胡珊的身体,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她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扭曲,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一道柔和的、却不容忽视的白色光芒,从她身体内部透射出来,越来越亮,瞬间吞噬了她染血的白衬衫和人类的身形!光芒强烈得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或者抬手遮挡。
程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眯起了眼,但他强撑着,死死地盯着光芒的中心!他隐约看到,那光芒中,一个熟悉的、优雅的白色轮廓正在急速凝聚、成形——尖尖的吻部,蓬松如云絮的巨大尾巴……
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骤然收敛、消散。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
原地,只剩下湿漉漉的泥泞土地,和几滴尚未被雨水完全冲淡的、混着泥水的暗红色血迹。胡珊,或者说那只白狐,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清冽如雨后栀子花的奇异幽香,在浓重的土腥味和雨水的湿冷气息中,固执地萦绕了一小会儿,然后,也被无情的风雨彻底打散,再无痕迹。
程默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呆滞的脸庞流下,流进他的脖子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手中那杆沉重的猎枪,“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泥水里。枪口,还残留着指向虚无的姿势。
村民们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惊恐、茫然和后怕。有人看着程默失魂落魄的样子,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抱起吓坏了的孩子,搀扶着虚脱的孩子母亲,三三两两地、悄无声息地散去了。只留下程默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被暴雨疯狂冲刷的晒谷场上,站在胡珊消失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程默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沾满泥水的大手,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抚向地上那几处混着血迹的泥泞。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雨水和粘稠的泥土。
那只雪白的、灵动的、曾闯入他冰冷生活的身影,那只救了他母亲、救了全村人、刚刚又用自己的命换回一个孩子命的“妖孽”,真的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他,和他心中那片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毁、只剩一片狼藉废墟的世界。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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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山涧里裹着泥沙的水,浑浑噩噩地往前流。程家坳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平静底下,多了一些讳莫如深的沉默和偶尔压低的、带着敬畏的议论。关于那个突然出现又离奇消失的支教老师,关于那天暴雨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关于程默那杆指向恩人的猎枪……一切都成了村民们心照不宣、却又不敢深谈的秘密。
程默变得更沉默了。他依旧巡山,脚步踏遍每一个山头沟坎,只是那背影比以前更加佝偻,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他不再去乡里的小酒馆,那间山腰的值班小屋,也彻底恢复了它最初的样子——凌乱、冰冷、弥漫着孤独的霉味。胡珊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桌上曾经插过野花的空酒瓶,墙角码放整齐的工具,甚至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都被时间无情地抹去。小屋像一个被遗弃的壳,空空荡荡,只剩下程默沉重的呼吸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山风。
他娘的老寒腿,在用了胡珊留下的方子一段时间后,奇迹般地好了大半,阴雨天也不再疼得死去活来。老太太时常念叨:“那胡老师留下的方子,真是神了,默子,你说她……”每次话没说完,就被程默一声沉闷的“嗯”或者干脆的沉默打断。老太太看着儿子日渐憔悴、眼底布满血丝的脸,也只能叹口气,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
程默心里那处被挖空的地方,日夜被悔恨、痛苦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巨大失落啃噬着。那杆掉在泥水里的猎枪,被他捡回来,擦得锃亮,却再也没有背在身上。它被挂在了小屋最显眼的墙壁上,像一个冰冷的、无声的审判,日日夜夜提醒着他那场暴雨中的决绝和愚蠢。
时间一晃到了深秋。山里的树叶变得五彩斑斓,像打翻了调色盘,空气里满是干燥的草木气息和即将入冬的萧索。
这天,程默刚巡完一片防火重点林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他那间更加破败的值班小屋。一推开门,就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信封很厚实,上面没贴邮票,只写着几个打印的、方方正正的黑体字:“程默(护林员) 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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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放的?程默皱紧眉头,弯腰捡起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他带着疑惑,撕开封口。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对折着的、印刷精美的硬质纸片。他抽出来展开。
那是一张银行汇款凭证的复印件。凭证上清晰地打印着:
**收款人:程家坳乡林业站护林点设备更新及维护基金**
**金额:人民币 壹佰万元整**
**汇款人:匿 名**
**附言:谢谢那碗姜汤**
“壹佰万元整”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程默手指猛地一哆嗦!汇款凭证飘然落在地上。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着退后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姜汤……姜汤……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带着冰冷的刺痛,汹涌地冲垮了他竭力筑起的堤坝!暴风雪,冰冷的车厢,那只瑟瑟发抖、后腿血肉模糊的白狐,破旧的值班小屋,烧得通红的铁皮炉子……他笨拙地掰开铁夹子,用旧军大衣裹住那团冰凉的白毛球抱回来……他烧了热水,掰碎了硬邦邦的干粮……然后,他记得自己哆嗦着,翻出角落里不知放了多久的一块老姜,笨手笨脚地拍碎了,扔进烧水的铁皮壶里,想着给这冻僵的小东西驱驱寒……
一碗浑浊的、带着浓烈辛辣味的姜汤水,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推到那只惊恐未消的白狐面前……
“谢谢那碗姜汤”……
原来……原来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么清楚!记得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记得那碗简陋到甚至称不上是姜汤的、带着他笨拙善意的热水!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像两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了程默的心脏,狠狠地揉搓!他感觉呼吸困难,胸口闷得快要炸开!他背靠着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粗糙的手指深深陷入眼窝。指缝间,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和布满风霜的脸颊。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和颤抖的胸膛里,断断续续地挤压出来,在空荡、破败的小屋里低低地回荡。
窗外,山风呜咽着掠过枯黄的草尖,卷起几片凋零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铅灰色的、深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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