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画仙
那天,我揣着口袋里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又一次来到潘家园旧货市场。阳光晒得人发昏,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旧木头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我在一堆蒙尘的旧物里翻找着,希望能撞大运找到点值钱玩意儿。忽然,我的手在角落一堆破旧卷轴里摸到了一个触感异常的东西——不像纸,也不像布,软中带韧,带着某种奇异的凉意。
我把它抽出来,拂去厚厚的灰尘。那是一幅古旧的绢画,卷轴两端包浆的木轴已经开裂,绢面更是布满黄褐色的斑驳水渍和霉点,像是被遗忘在潮湿角落里太久了。画面内容极其简单:一个女子,穿着样式古怪的白色衣裙,侧身坐在一块孤零零的大石上。她身后一片混沌,像是雾,又像是什么都没画。整幅画颜色黯淡得几乎要融入那陈旧的绢底里,唯有那女子的眼睛——那对眼睛极其传神,墨色深浓,幽幽的,似乎隔着尘封的岁月,穿透了绢布,正安静地望着我。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冰凉的溪水流过脊背。
“老板,这个怎么卖?”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淡。
摊主是个干瘦老头,叼着烟卷,眼皮都没抬:“破画一张,给五十拿走吧,堆这儿占地方。”
我掏出最后五十块递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卷好。老头收了钱,才抬眼瞟了瞟那破旧的卷轴,嘴角撇了撇:“年轻人,这玩意儿,邪性。以前也来过几个主顾,看了几眼都扔下了,说渗得慌。”我没心思琢磨他的嘀咕,只觉这画里女子的眼神,仿佛某种奇异的钩子,抓住了我。
回到我那间拥挤、杂乱、光线昏暗的出租屋,空气里混杂着松节油、颜料和隔夜泡面的味道。我把那幅古画在唯一一面还算干净的墙上展开。灯光昏黄,打在泛黄的绢面上,那女子的形象在尘埃落定后似乎更清晰了些。我搬了个凳子坐在对面,一边啃着干硬的面包,一边出神地看着她。她的眼神似乎比在潘家园时更生动了,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又仿佛只是纯粹的寂静。看着看着,一阵强烈的困意毫无预兆地袭来,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房间里似乎有些异样。我猛地睁开眼。墙上的画……画上的女子不见了!
画布上只剩下那块孤零零的大石和背后混沌的背景!空荡荡的石头上,仿佛还残留着她坐过的温度。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谁?谁在那儿?”我的声音干涩发颤,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突兀。目光惊恐地扫过堆满杂物的角落、半开的衣柜门、窗帘的缝隙……什么都没有。难道是我睡迷糊了?幻觉?还是……这破房子闹鬼?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向那幅画——石头依旧空空如也。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跌跌撞撞冲进狭窄的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扑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心跳稍微平复了一点。一定是太累了,眼花了。我这样安慰自己,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重新走回房间。
目光再次投向墙壁。我猛地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女子,她回来了!
她依旧侧身坐在那块石头上,姿势和我睡着前看到的一模一样。但……她身上那件原本黯淡的白色衣裙,此刻竟像是被月光洗过,流淌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柔光。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她微微侧着头,那双墨色的眼睛,正越过画布的边界,直直地、平静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再是画中的幽深,而是带着活生生的、探究的意味。
“你……你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腿肚子都在发软,几乎想夺门而逃,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画中的女子,眼波似乎轻轻流转了一下,像是微风吹皱了深潭。一个声音,清泠泠的,如同玉珠滚落冰盘,极其微弱,却清晰地在我脑中响起:“吾名,素娥。画中困顿,不知岁月几何矣。” 这声音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意识深处震颤。
我的脑子彻底炸了。画里的人……说话了?还报了个名字?素娥?这太荒谬了!我用力掐了自己胳膊一下,清晰的痛感告诉我不是梦。我大口喘着气,像个溺水的人,死死盯着画中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素娥?你……你怎么会在画里?这怎么可能?”
“画即牢笼,亦为吾身。” 素娥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悠远的寂寥,“观汝之居,奇物颇多,非吾所知之世。窗外楼宇参天,铁兽奔走,光怪陆离……此为何年何地?”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画布,好奇地打量着我的蜗居,扫过墙上贴的现代海报,桌上亮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最终落在我惊魂未定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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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2023年,这里是北京,中国。”我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反应过来这对话的荒诞,“等等!你……你到底是什么?鬼?妖怪?还是……神仙?”恐惧和强烈的好奇心像两只手,撕扯着我的理智。
素娥的影像在绢布上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如同水中的倒影。“吾非鬼魅,亦非精怪。昔年……或可称一声‘画仙’。”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的无奈,“久困于方寸之间,神气渐消。幸得汝唤醒一丝灵韵,方能暂与汝言。然……吾力微矣。”话音渐渐低落下去,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画面上,她那身泛着微光的白衣仿佛也黯淡了一分,眼神中的灵动迅速被一种深沉的倦怠取代,如同蒙尘的明珠。
“素娥?素娥!”我急急地呼唤,心头莫名一紧,仿佛刚抓住一点不可思议的光,它就要熄灭。\w.a!n-b?e¨n..,i,n!f¢o^
画中人影已经恢复了最初的静态,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只是我高度紧张下的臆想。只有那块孤石,沉默地映在昏黄的灯光下。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着了魔。白天出去接点零散的墙绘活儿,或是给人画些廉价的肖像,只为赚取糊口的饭钱和买最便宜的颜料。只要一回到出租屋,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那幅诡异的古画上。我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画轴边缘的污垢霉斑,用最细软的羊毛笔轻轻拂拭绢面,生怕弄破了这承载着“画仙”的脆弱载体。我甚至奢侈了一把,买了一个小小的电子加湿器放在画旁边——这老房子太干燥了,我怕那泛黄的绢布会碎成粉末。
“素娥?你在吗?”我常常对着画自言自语,像个傻子。有时只是默默地坐在画前,盯着那双墨色的眼睛,一坐就是几小时。房间里只剩下加湿器微弱的嗡鸣和我自己的呼吸声。偶尔,那画中的眼神似乎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像错觉。更多的时候,是彻底的死寂。那晚的对话,真的存在过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但内心深处,那清泠泠的“素娥”二字,和那双活过来的眼睛,是如此清晰而顽固。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粗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屋内灯光忽明忽暗,老旧的电线在风雨中呻吟。我正对着画布发呆,忽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昏暗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刺目的光芒中,我清晰地看到——画中的素娥,动了一下!
不是眼睛的转动,而是她整个侧坐的姿态,极其细微地调整了。闪电过后,房间重回昏暗,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震惊地发现,素娥原本放在膝上的双手,此刻竟有一只微微抬起,纤长的手指正指向画中那块孤石下方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在绢布深褐色的霉斑和水渍掩盖下,似乎有极淡极淡的几笔勾勒,隐约像是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印记。
“是……那里?”我心脏狂跳,声音发颤,凑近了仔细辨认。那印记极其古拙,像是一个残缺的符文,又像一个被刻意磨损的标记。
就在我辨认的瞬间,素娥的影像在画面上又微微亮了一下,那双墨色的眼睛极其短暂地看向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和……急切?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归于沉寂。
这个发现让我像打了鸡血。接下来的日子,我着了魔似的跑图书馆、泡在网吧查资料,翻遍各种关于古代绘画、符箓、民间传说的书籍和网页。那些晦涩的古籍记载和语焉不详的网络传说看得我头昏眼花。终于,在一本介绍道教秘传法器的冷门旧书里,我找到了线索。书中提到一种近乎失传的“寄魂印”,用于将精魂灵识寄附于器物之上,但需要特殊的“灵引”媒介方能稳固其形神。书中残缺地记载了几种可能的“灵引”,其中一种,正是“丹青妙手以心血为引,绘其神髓”。
“心血为引……”我喃喃自语,目光再次投向墙上的古画,看向素娥那双沉寂的眼睛。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也许,我的画,我的专注和情感,甚至我的“心血”,能成为唤醒和维系她的力量?
我再无犹豫。支起画架,铺开最好的熟宣纸,调好颜料。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生计或迎合市场而画。我摒弃了所有现代绘画的技巧和风格,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努力去捕捉那晚素娥在我脑海中留下的惊鸿一瞥——那份穿越时空的寂寥,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深处沉淀的疲惫与微光,那身白衣在画布上流淌的清冷神韵。
我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倾注了全部的心神。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色。手臂因为长时间的悬腕而酸痛发颤,我咬牙坚持着。有时画到关键处,感觉心脏都随着画笔的节奏在搏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笔尖流淌到纸上。画室里只剩下画笔在宣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和我粗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