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208章 毒饼(第3页)

 她枯瘦的手再次伸进那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里。李大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地看着,不知道她又要掏出什么可怕的东西。然而,这次她掏出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土黄色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澈见底、微微晃动的清水。

 “此水,名‘涤心泉’,”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非是凡物。饮之,可暂缓其痛,吊住性命。然则……”

 她将陶碗递到李大志面前,碗里的水映着惨白的灯光,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李大志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手指刚触到冰凉的碗沿,老妇人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决绝:

 “然则,此水至清,容不得半分污秽。取水之人,需至诚至善,心无杂念,更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锁住李大志,一字一顿,“需有甘愿替其承受苦楚之真心!饮此水者活命,捧碗递水之人,则必承其毒,代受其苦!你可愿?”

 李大志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冰凉的陶碗只有寸许。那“涤心泉”三个字,像冰锥扎进耳膜。老妇人后面的话更是晴天霹雳——桂兰活命,他就要替她承受那可怕的毒发之苦!昨夜那焚心蚀骨、痛不欲生的记忆瞬间清晰无比地涌上心头,每一个抽搐的细节都带着冰冷的恐惧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猛地缩回了手,仿佛那陶碗是烧红的烙铁。他抬起头,撞上老妇人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仿佛早已看穿他灵魂深处的怯懦和挣扎。这目光比任何逼迫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我……我……”李大志喉咙发干,嘴唇哆嗦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瑟缩。替桂兰承受那种痛苦?他不敢想。昨夜那短暂的折磨已让他魂飞魄散,桂兰此刻在里面承受的,恐怕是百倍千倍的痛苦!自己……能撑得住吗?会不会……直接就痛死了?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护士探出头,满脸焦急地大喊:“张桂兰家属!张桂兰家属在吗?病人情况急剧恶化!血压血氧都在掉!医生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快!”

 护士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大志的心上。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桂兰痛苦抽搐的脸、平日操劳刻薄却也支撑着这个家的身影、还有刚才护士那句“做好心理准备”……无数画面和声音疯狂地交织、冲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那是失去的恐惧,远比肉体的痛苦更甚。他猛地看向那碗清澈的“涤心泉”,又看向老妇人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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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他牙齿格格打颤,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求生的本能在疯狂尖叫着让他逃离,可心底深处,那个被桂兰的刻薄掩盖了许久的、属于他李大志的微弱声音却在挣扎——她是我的妻啊!那个在寒冬里会把唯一的热水袋塞给我,那个刀子嘴豆腐心、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的女人!

 “拿来!”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低吼,突然从李大志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恐惧和决绝而扭曲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却猛地伸出手,一把夺过了老妇人手中那只冰凉的陶碗!

 粗糙的陶碗入手冰冷沉重,碗中清水微微荡漾,映出他此刻狼狈而狰狞的脸。那水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像一块凝固的寒冰。李大志没有丝毫犹豫,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都带着冰渣,刺得肺叶生疼。他双手死死捧住碗,如同捧着自己和桂兰的性命,跌跌撞撞地冲向抢救室那扇沉重的门。

 “医生!水!给她喝!”他用肩膀撞开虚掩的门,嘶哑的吼声在充斥着仪器嗡鸣的抢救室里炸开。几个正在忙碌的医生护士愕然回头,看着这个状若疯狂、捧着一碗清水的男人。

 “你干什么!出去!”一个医生厉声喝道。

 “给她喝!快!能救她命!”李大志不管不顾,扑到病床边。病床上的桂兰,脸色已呈骇人的青灰色,嘴唇乌紫,连接在她身上的监护仪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的线条疯狂地跳跃着,显示着生命正急速流逝。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碗沿凑近桂兰干裂乌紫的嘴唇。那水仿佛有生命,竟无需倾倒,便化作一道清亮柔滑的水线,无声无息地流入了桂兰口中。

 奇迹就在眼前发生了。

 当最后一丝清泉滑入桂兰喉间,那刺耳的警报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骤然平息!监护仪屏幕上疯狂跳动的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缓下来,血压、血氧的数值开始艰难而稳定地回升。桂兰脸上那骇人的青灰色迅速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紧锁的眉头却缓缓松开,一直紧绷抽搐的身体也彻底放松下来,陷入了深沉而平稳的睡眠。整个抢救室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医生护士们全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然而,就在所有人震惊于桂兰身上发生的奇迹时,李大志手中的陶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后的墙壁还要惨白。一股无法形容的、比昨夜猛烈千百倍的剧痛,如同地狱深处喷发的岩浆,轰然在他腹腔内炸开!那不是单一的痛,而是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在五脏六腑里疯狂地搅动、穿刺!他的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滚油的大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人声的惨嚎。冷汗瞬间如瀑布般涌出,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再也站立不住,重重地向前扑倒,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翻滚,双手死死地抠进自己的腹部,指甲划破了衣服和皮肉,留下道道血痕。

 “呃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冲破了喉咙,在死寂的抢救室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快!按住他!”医生最先反应过来,惊骇地大喊。几个护士扑上去,试图按住翻滚挣扎的李大志,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如同濒死的野兽在疯狂挣扎,几个人竟一时无法将他完全制住。

 就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心,在李大志痛得视线模糊、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汗水和泪水,死死地望向抢救室的门口。

 那个枯瘦的老妇人,依旧抱着她灰扑扑的包袱,静静地站在那里。走廊的灯光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轮廓。然而,就在李大志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幕让他血液彻底冻结的景象——老妇人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深如刀刻的皱纹,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舒展开来!松弛干瘪的皮肤变得紧致平滑,佝偻的脊背也挺直了,浑浊无光的眼睛重新焕发出明亮的光彩,甚至连那身灰扑扑的旧衣,似乎都变得整洁挺括了许多。她整个人仿佛在逆着时光的河流行走,正从垂暮之年急速地回溯向盛年!

 老妇人(或者说,此刻已完全不能称之为“老”的妇人)迎上李大志痛楚而惊骇的目光,嘴角竟缓缓向上勾起,形成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弧度。那笑容里,似乎有一丝怜悯,一丝了然,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满足?

 她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对着痛得蜷缩在地、如同离水之鱼般剧烈喘息挣扎的李大志,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仿佛看透了他此刻承受的每一分剜心剧痛,也看透了他灵魂深处那点最终压倒了恐惧的微光。

 然后,她抱着那个似乎永远不离身的粗布包袱,转过身,步履轻盈地、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医院走廊尽头那片更深的阴影里。背影挺拔,姿态从容,很快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呃啊——!”李大志的惨嚎再次拔高,身体因无法承受的剧痛而猛烈地弹起、落下。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楚海洋中沉浮,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护士们终于合力将他死死按住,针头刺入他的血管,冰凉的药液涌入,却如同泥牛入海,丝毫不能缓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焚身之痛。汗水、泪水、还有指甲抠破腹部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在他身下洇开一片狼藉。

 他大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抽搐。在彻底坠入痛苦的黑暗深渊之前,他涣散的瞳孔最后捕捉到的,是旁边病床上——桂兰那张依旧苍白、却已恢复了宁静的睡脸。

 喜欢聊斋新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