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咸水谣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地狱在脚下裂开,船体猛地一震,发出令人魂飞魄散的金属撕裂声。我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在冰冷的舱壁上,眼前一黑,剧痛瞬间淹没了我,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迅速沉入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之中……
冰冷刺骨的海水灌进我的口鼻,呛得我撕心裂肺地咳嗽。剧烈的头痛像有把钝斧子在脑子里劈砍,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我勉强睁开被咸涩海水腌得发痛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是嶙峋黝黑的礁石,像怪兽的獠牙。浑浊的海浪裹着白色的泡沫,一次次冲击着我的身体,试图把我拖回那深不见底的墨蓝地狱。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疼痛,我手脚并用,挣扎着,每一次移动都像在刀尖上打滚,终于爬上了这片陌生、荒凉、遍布粗糙砂石的海滩。精疲力竭,像条离水的鱼,瘫在冰冷的地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深处的剧痛。天空是灰蒙蒙的铅块,沉重地压在头顶,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
“嗯?”
一个带着浓重好奇和审视意味的单音节词,突兀地刺破海浪单调的轰鸣,钻进我的耳朵。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几步之外,站着一个人影。逆着灰蒙蒙的天光,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异常高大,几乎像个男人。她穿着某种粗糙的深色织物,样式简单得近乎原始,裤腿卷到膝盖,赤着一双大脚,稳稳地踩在湿冷的沙砾上。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她手里握着的东西——一根削尖了的、闪着湿冷幽光的木棍,尖端正对着我。
“谁…谁啊?”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在摩擦。
“阿月。”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含着沙砾的韵律,简短而有力。她向前走近了两步,身影清晰起来。脸庞被海风和烈日刻下了深深的纹路,皮肤是粗糙的古铜色,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沉静,没有丝毫波澜地打量着我,仿佛在看一块被冲上岸的浮木或礁石。她手中的尖棍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你,不属于这里。海神送来的?”
我费力地吞咽了一下,喉咙火烧火燎。“船…沉了……风……”我试图解释,但混乱的思维和身体的剧痛让我语无伦次。
阿月没再追问,只是用那双深井般的眼睛又审视了我片刻,目光扫过我湿透蜷缩的身体,扫过我脸上被礁石划开的伤口。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确认,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用途。她沉默地俯下身,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手像铁钳般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利落地将那根尖锐的木矛插进腰间的皮绳里。她几乎没怎么用力,就将我这瘫软如泥的沉重身躯从冰冷潮湿的沙地上拽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蛮力。
“走。”又是一个单音节词,毫无温度,却有着岩石般的重量。
我被她半拖半架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片死亡海滩。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深入海岛腹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混合着咸腥、腐烂海藻和某种奇异植物辛辣气味的复杂气息。我偷眼观察阿月,她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踩得极实,在这遍布湿滑苔藓和裸露树根的小路上如履平地。她背脊挺直,像一根饱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桅杆。我注意到她腰间除了那根木矛,还挂着一串用某种黑色小贝壳穿成的饰物,随着她的步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长着巨大阔叶的丛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高大礁石和茂密树木环抱着的天然海湾出现在眼前。依着地势,散落着几十座奇特的房屋。它们大多用粗大的圆木和厚厚的海草、棕榈叶搭建而成,形状低矮而浑圆,像一个个扣在地上的巨大海螺壳。海湾里泊着一些细长的独木舟,船身雕刻着粗犷的、难以辨认的波浪和鱼形图案。
真正让我浑身僵住、血液几乎凝固的,是那些在“海螺屋”之间走动、在礁石上晾晒渔网、在海边处理鱼获的身影。全是女人。高的、矮的、年老的、年轻的。她们无一例外都穿着类似阿月的深色粗布衣服,打着赤脚,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肌肉线条清晰有力。她们的目光,当发现我这个不速之客时,齐刷刷地投射过来。那目光里混杂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探究,甚至……一种难以言喻的、让我头皮发麻的审视,仿佛我是一头被拖进狼群的陌生猎物。没有男人,一个都没有。空气中只有海风、海浪和女人们低沉交谈的声音,形成一种诡异而强大的压迫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阿姆!”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个身影像小鹿般从一座最大的海螺屋里蹦跳着跑出来,直扑向阿月。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头发像海藻一样浓密卷曲,编成许多细小的辫子,上面缀着五颜六色的小贝壳和小石子。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像两颗浸在海水里的黑曜石,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和野性的光芒。她一把抱住阿月的腿,仰起脸,叽叽咕咕说着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音节短促而跳跃的语言,语速飞快。
阿月脸上那岩石般的冷硬线条,在看到这个小姑娘时,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棱,瞬间柔和下来。她伸出粗糙的大手,爱怜地揉了揉小姑娘乱蓬蓬的头发,低声用那种奇异的语言回应了几句。
小姑娘得到了回应,立刻把那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转向我,眨巴着,毫无畏惧地上下打量。她忽然松开阿月,几步蹿到我面前,踮起脚尖,伸出沾着沙粒的小手,竟好奇地戳了戳我手臂上裸露的皮肤,又捏了捏我湿漉漉的衬衫布料。
“呀!软的!”她发出惊讶的叫声,用的是我能勉强听懂的语调,但口音极其古怪,像是舌头在嘴里打转,“热的!和石头不一样!”她又摸了摸旁边一块被阳光晒得微温的礁石。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又有些尴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阿月一把将小姑娘拉回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但那双大眼睛依旧像黏在我身上一样,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好奇。
“星砂,”阿月用那种含混的语调对我说,指了指小姑娘,“我的女儿。”她的通用语词汇似乎很有限,但足以表达意思。
“星砂……”我重复着这个美丽又带着海洋气息的名字,试着对那小姑娘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星砂看着我僵硬的笑容,歪了歪头,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像海浪拍打小石子:“丑!像被海胆扎了的章鱼!”她一边笑,一边用小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比划着章鱼触须的样子。
周围几个正在处理渔获的女人听到星砂的话,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朝这边看过来,发出低沉的笑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海湾里回荡,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直白。我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尴尬得无地自容。在这片只有女人的土地上,我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男人,像个闯入异类世界的怪物。
阿月没笑,只是再次看了我一眼,那深井般的目光似乎在我尴尬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她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星砂的手,示意我跟上。她把我带到离村落稍远一点的海边,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更小、更破旧的海螺屋,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的苔藓,门口散落着一些风干的鱼骨和破碎的贝壳,散发出浓重的海腥味。^天`禧′暁^税¨罔` /最~薪^漳/截-庚¨新?筷?屋旁有一块平坦的大礁石,石面上深深浅浅地刻着许多奇怪的符号和图案,线条粗犷扭曲,像是某种原始的记录。
“你,住。”阿月言简意赅地指了指那间小屋。她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破烂的衬衫和裤子,“衣服,脱。难看。不合身。”她的通用语词汇蹦出来,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一愣,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湿透的衣襟。脱掉?在这全是陌生女人的地方?这比赤身裸体站在风暴中心还让我感到恐慌和抗拒。
阿月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和犹豫,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似乎觉得我的反应不可理喻。她没再强求,只是用脚踢了踢屋角一堆深灰色的、看起来像是某种海兽皮鞣制的东西。“冷,盖。”说完,她不再理会我,拉着还在好奇张望的星砂,转身大步走向村落中心那座最大的海螺屋。星砂一步三回头,黑亮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新奇的光。
小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小,更阴暗。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味、海腥味和烟熏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燥的海草,踩上去沙沙作响。角落里散乱地堆着一些粗糙的陶罐和石碗。唯一的“家具”是一块表面被磨得光滑的低矮石板,大概算是床铺。我疲惫不堪地瘫坐在冰凉的海草上,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我一阵阵发晕。门外,海浪声单调地重复着,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远处村落里隐约传来女人们劳作、交谈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星砂那辨识度极高的清脆笑声。这一切都提醒着我,我被困在了一个与世隔绝、规则迥异的孤岛上。
饥饿像一头苏醒的野兽,在我空瘪的胃里疯狂撕咬,发出沉闷的咕噜声。起初还能忍耐,但时间在饥饿和潮湿的煎熬里变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更久,小屋那低矮的、用厚实海草编织的门帘被一只小手掀开了。
星砂像条灵活的小鱼一样钻了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用大片阔叶包裹的东西,一股极其诱人的、混合着油脂和烤炙香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烈地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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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她把那包东西往我面前的草堆上一放,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给你的!饿了吧?肚子叫得像发怒的虎鲸!”
我顾不上形象,也顾不上那叶子烫手,手忙脚乱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滋滋冒油的鱼肉,还有两个婴儿拳头大小、烤得裂开的块茎,散发出类似芋头的甜香。诱人的食物香气让我几乎失控。
“谢…谢谢!”我抓起一块鱼肉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哈气,也顾不上了。
星砂蹲在我对面,双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仿佛在看一出有趣的表演。“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她咯咯笑着,“阿姆说,你们外面的人吃东西都这么急,像被海鸟追的沙蟹!”
我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尴尬地笑了笑,指着那烤块茎问:“这个…叫什么?”
“地果。”星砂回答得很干脆。她又好奇地盯着我手腕上的防水电子表,那是我身上唯一幸存下来的现代物品。“这个亮亮的是什么?会动!”她伸出沾着油渍的小手指,想碰又不敢碰。
“这是表,看时间的。”我稍微侧过手腕给她看。复杂的指针和数字显然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时间?”星砂歪着头,一脸困惑,“为什么要看?太阳起来干活,太阳下去睡觉,月亮圆了采珠,星星密了捕鱼,不就好了吗?”她的逻辑简单直接,像清澈见底的海水。
“采珠?”我捕捉到一个奇怪的词。
“嗯!”星砂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神秘的表情,“就是去海里,采到肚子里的小珠子!然后就能有小娃娃啦!”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了,鱼肉卡在喉咙里,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星砂连忙笨拙地拍打我的背:“哎呀!你怎么啦?被鱼刺卡住了吗?”
“没…没事…”我好不容易顺过气,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星砂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之前的困惑。没有男人…水中受孕…“采珠”…这些碎片瞬间拼凑出一个惊世骇俗、却又无比契合眼前景象的图景!难道……这岛上延续后代的秘密,真的如同《酉阳杂俎》中那些荒诞不经的记载?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胃里的食物也变得沉甸甸的。
“星砂!”阿月低沉严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星砂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下子跳起来,吐了吐舌头,飞快地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一溜烟钻出了小屋。
门帘落下,重新隔绝了光线。我坐在昏暗里,手里捏着半块冰冷的烤鱼,冷汗却顺着额角滑落。星砂那稚嫩的话语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去海里…采到肚子里的小珠子…然后就能有小娃娃啦!”一种混合着荒谬、恐惧和强烈不安的情绪攫住了我。这绝不是什么童话。在这个只有女人、遵循着古老诡异法则的母系王国里,我这个唯一闯入的男性,处境比我想象的更加危险和诡异。
第二天,当惨白的阳光透过门帘缝隙照在我脸上时,我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惊醒。那不是平日劳作的声音,而是一种低沉、肃穆、带着奇异韵律的吟唱,伴随着某种皮鼓单调而沉重的敲击,咚…咚…咚…像敲在人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