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魔笛外卖员
绿灯!他猛地一拧电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冲过十字路口。就在这短暂的冲刺间隙,一丝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像一缕带着凉意的风,骤然穿透了引擎的噪音、轮胎的摩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直直钻进他的耳蜗。
是笛声。
那声音清越、空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意,仿佛来自遥远的山涧,或是幽深的竹林。它盘旋着,跳跃着,在这充斥着金属与汽油味的喧嚣都市腹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像一柄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匣子。
李明的心猛地一跳,握着车把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力道。车子速度骤降,思绪却像被那笛声牵引着,飞出了眼前拥堵的车流,飞回了童年故乡的晒谷场。夏夜,萤火点点,爷爷坐在老槐树下,手里也握着一管磨得发亮的竹笛,吹的调子似乎……似乎和此刻听到的,有几分相似?那悠扬的旋律里,有稻谷的清香,有晚风的微凉,有奶奶蒲扇摇动的节奏……一种久违的、带着酸楚的宁静感瞬间攫住了他。
“嘀——嘀嘀嘀——!!!”
尖锐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如同冰锥,狠狠扎破了这短暂的迷梦。李明浑身一激灵,从恍惚中惊醒,这才惊觉自己竟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身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不耐烦地咆哮着,车窗摇下,一张暴怒的脸探出来:“找死啊你!送外卖的,瞎了?!堵着路干嘛呢?!”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李明慌忙拧动电门,电瓶车歪歪扭扭地冲上人行道边缘。“对不起!对不起!”他仓皇地喊着,顾不上看那张愤怒的脸,只觉脸颊火辣辣地烧。手机app上催命的提示音又响了,他低头一看,心猛地一沉——超时警告!屏幕上那个鲜红的倒计时数字,无情地宣告着又一趟白跑的命运。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这该死的城市节奏。沮丧像冰冷的潮水漫上来,淹没了刚才笛声带来的那一点点温存。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重新跨上车。目的地就在前方那个老旧小区里,抄近路,必须穿过前面那个巨大、阴凉却总是弥漫着复杂气味的高架桥洞。
车子驶入桥洞的阴影,喧嚣被瞬间放大又压缩。浑浊的空气里混合着尘土、汽车尾气,还有隐约的尿臊味。桥墩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影蜷缩着,身下铺着破旧的纸板或编织袋。李明尽量不去看他们空洞麻木的眼神,只想快点穿过这片城市光鲜表皮下的褶皱。
就在这时,那笛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再缥缈,而是无比清晰地回荡在桥洞特有的混响空间里。声音的源头,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背靠着冰冷水泥桥墩的角落。
李明刹住车,双脚支地,循声望去。
那里坐着一个老头。头发花白纠结,像一团枯草堆在头顶。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尘土。身上那件辨不出原色的破棉袄,在初夏的天气里显得异常臃肿,好几处绽露出灰黑的棉絮。他盘腿坐在一张脏污的硬纸壳上,怀里抱着一支颜色沉暗、毫不起眼的竹笛。
然而,当那笛声从他干瘪的嘴唇与老旧的笛孔间流淌出来时,周围的浑浊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涤荡开了。那笛声不哀怨,不乞怜,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时而如空谷回响,悠远深邃;时而又如金铁交鸣,隐含着一股不屈的韧劲。它在这污浊嘈杂的环境里,硬生生撑开了一片小小的、属于声音本身的纯净空间。
李明像被钉在了原地,忘了催命的订单,忘了刚才的狼狈。他不由自主地推着车,慢慢靠近。老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枯瘦的手指在笛孔上灵巧地跳跃、开合,眼皮都没抬一下。阳光从高架桥的缝隙斜射进来一道光柱,恰好落在他身前,光柱里,尘埃随着笛声的旋律,缓慢而奇异地舞动着。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尾音在桥洞里袅袅消散,余韵似乎还在浑浊的空气中震颤。老头这才缓缓放下笛子,眼皮微掀,露出一双与他落魄外表截然不同的眼睛——那眼神清亮,锐利,像蒙尘的玉石被骤然擦亮,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直直看向李明。
李明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局促,一时竟忘了词,只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嗫嚅着:“老…老人家,您…您吹得真好听。”
老头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沾满汗渍和灰尘的骑手服、车后座那个硕大的外卖保温箱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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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听?”老头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却异常清晰,“这世道,好听能当饭吃?”
李明被问得一怔,脸上有些发热,不知如何回答。是啊,好听能当饭吃吗?他每天风里来雨里去,为的不就是那口饭?刚才那片刻的走神,代价就是半天的辛苦钱打了水漂。
老头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又拿起那支沉暗的竹笛,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笛身,像是在抚摸老朋友的脊背。“它跟我大半辈子啦,钻过山沟,睡过桥洞,喝过露水,也吹过给死人听的调子……”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李明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今儿个,它好像有点不一样。”
李明没明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老头说话神神叨叨的。
老头忽然把笛子往前一递,动作干脆利落,几乎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子,拿着。”
李明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啊?给我?这……这怎么行?您吃饭的家伙……”他以为老头是乞讨的,连忙去摸口袋里的零钱,“我…我身上还有点……”
“谁要你钱了?”老头眉头一皱,语气带着点不耐烦,直接把笛子塞进了李明下意识伸出的手里,“它认主。拿着!别废话!”
那支竹笛入手的一刹那,李明浑身一震。它比看上去要沉重许多,触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暖意。笛身沉暗,是那种被岁月和无数次抚摸打磨出的深褐色,油润光亮。笛孔边缘光滑圆润,没有丝毫毛刺。笛尾处,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云纹,又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指尖窜上手臂,直抵心口。像是电流,又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被轻轻唤醒。李明低头看着手里的笛子,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笛身那温润的纹理,一时竟忘了说话。
“试试。”老头的命令简洁有力。
“试……试什么?”李明有些茫然。
“吹!”老头眼睛一瞪,“有嘴就能吹!难不成要我教你?”
李明被老头的气势慑住,加上心底那股莫名涌起的、难以抑制的冲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笛子凑到了唇边。他小时候跟爷爷学过一点,早已荒废多年,姿势笨拙而陌生。他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用力往笛孔里吹去——
“噗嗤——”
一声短促、漏气的怪响,像放了个闷屁。连旁边一个蜷缩在纸壳上的流浪汉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李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老头却像是没听见那难听的声音,反而眯起了眼,盯着李明那因用力而涨红的脸,又看看他握着笛子的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期待?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那赶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走吧走吧,别挡着我晒太阳。笛子是你的了。好好待它。”说完,竟真的闭上了眼睛,靠在冰冷的桥墩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李明握着那支沉甸甸、温润的古笛,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订单超时的提示音还在手机里顽固地响着。他看着老头闭目养神、与世无争的模样,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笛子,一种巨大的荒诞感涌上心头。他最终只是对着老头微微躬了躬身,低声说了句“谢谢您”,便慌忙跨上车,拧动电门,冲出了桥洞的阴影,重新汇入刺眼的阳光和喧嚣的车流。
那天的后续,可想而知。订单超时严重,顾客的投诉电话直接打到了站点。主管老王那张胖脸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手指差点戳到李明的鼻尖上:“李明!你他妈怎么回事?!整个区就你最慢!顾客说你像个傻子一样在马路中间发呆?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趁早滚蛋!后面排队等工服的人多的是!”唾沫星子喷了李明一脸。幻想姬 埂薪蕞全
李明低着头,一声不吭,手里下意识地攥紧了斜插在背包侧袋里的那支古笛。笛身那温润沉实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竟奇异地稍稍安抚了他被骂得嗡嗡作响的脑子和堵得发慌的胸口。老王后面那些“扣钱”、“警告”、“再犯一次滚蛋”的咆哮,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桥洞下那奇异的笛声,和老头那句“它认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城市已沉入暮色。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李明的四肢。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租住的那间狭小、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房间小得可怜,一张床、一张破桌子几乎就填满了空间,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和外卖餐盒残留的气味。他把背包和头盔随意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窗外,对面高楼上巨大的霓虹广告牌开始闪烁,变幻的光怪陆离地投射进来,在斑驳的墙壁上跳动。
李明坐在床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背包侧袋露出的那截暗色笛身。鬼使神差地,他把它抽了出来。温润的木质握在掌心,那奇异的感觉再次涌现,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憋闷。他走到狭小的窗户前,推开那扇蒙尘的玻璃窗。城市的夜风带着尾气和喧嚣涌了进来。
他再次将笛子凑到唇边。这一次,他没有像下午那样莽撞地用力。他回想着童年模糊的记忆里爷爷的样子,调整着嘴唇的位置,舌尖轻轻抵住上颚,尝试着均匀地送气。
“呜——”
一个低沉、微哑,却异常饱满的音符,终于从他唇边和笛孔间流淌出来,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开来,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质朴力量。李明的心猛地一跳!成了!他赶紧稳住气息,凭着感觉,笨拙地移动手指,试图按住不同的笛孔。
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音节从他唇间溢出。忽高忽低,忽长忽短,毫无章法可言。他吹得额头冒汗,手指僵硬,完全不得要领。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沮丧,反而有种孩童初次得到心爱玩具般的兴奋和专注。他沉浸在这种笨拙的摸索中,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吹出一个个单音,试图将它们连接起来。
不知吹了多久,手指都按得有些发麻了。他停下来,靠在窗边喘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映照着他有些茫然的脸。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扑棱棱”声从窗外传来。
他下意识地探头望去。
对面低矮平房的瓦檐下,不知何时落了一小群麻雀。它们原本缩着脑袋在休息,此刻却似乎被什么吸引了。一只,两只……越来越多的小脑袋转向他窗口的方向。小小的黑豆般的眼睛,在霓虹的微光里,竟齐刷刷地,专注地“盯”着他——或者说,盯着他手中的笛子。
李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迟疑着,再次将笛子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吹出一个刚才摸索出的、相对稳定的长音。
“呜——嗡——”
那声音并不优美,甚至有些单调。
然而,窗外的麻雀群,却随着这个长音的起伏,整齐划一地左右轻轻晃动着小脑袋!那节奏,那频率,竟隐隐与他吹出的笛声相合!
李明惊呆了,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诡异又奇妙的一幕。他试探着,又换了一个稍高的音,短促地吹了一下。
“嘀!”
麻雀群的小脑袋猛地一抬!
他再吹一个低沉悠长的音。
“呜——”
麻雀们的小脑袋又缓缓地、整齐地低垂下去,仿佛在聆听,又仿佛在……沉醉?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兴奋电流般窜遍李明全身!老头的话在他耳边轰然炸响——“它认主”。这不是幻觉!这支笛子,真的不同寻常!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白天的责骂,忘记了这逼仄的出租屋,整个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新奇的狂喜所淹没。他不再顾忌音调是否准确,旋律是否优美,只是凭着感觉,对着窗外那群奇异的“听众”,一遍又一遍地吹奏起来。单调、重复、甚至刺耳的音符在城市的夜色里飘荡,而那群小小的麻雀,竟成了他最初、也最忠实的听众,随着那不成调的笛声,有节奏地摇晃着它们小小的脑袋。
日子在车轮的飞转和单调笛声的摸索中悄然滑过。那支古笛成了李明唯一的慰藉和秘密。送餐的间隙,只要找到一处稍微僻静的角落——废弃小公园的长椅、地下通道的拐角、甚至某个大楼消防楼梯的拐弯平台——他都会拿出笛子,像着了魔一样练习。手指从最初的僵硬笨拙,渐渐变得灵活;气息从断断续续,慢慢趋于稳定。他不再满足于吹出单音,开始笨拙地模仿记忆中爷爷吹过的简单小调,或者凭着自己的感觉,即兴地组合一些音符。
那奇异的景象也一次次重现。无论他躲在哪里吹奏,总会引来附近的小鸟。麻雀是最常见的听众,偶尔也会有几只羽毛鲜亮的白头鹎,甚至有一次,一只拖着长长蓝尾巴的灰喜鹊也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枝上,歪着头“看”他吹笛。它们似乎并不在意他吹得好坏,只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安静地停留,随着笛声的节奏轻轻晃动身体。
这天傍晚,送完最后一单,李明绕到城郊结合部一个废弃的旧体育场。看台破败,杂草丛生,四周空旷无人,只有巨大的水泥柱子投下长长的阴影。这是他最近找到的绝佳练习场。他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掏出古笛。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吹的是一段自己琢磨了很久的旋律。它源自于童年夏夜里爷爷吹过的一个片段,又被他加入了许多在送餐路上看到的风景和感受到的情绪——立交桥下流浪汉空洞的眼神、写字楼里白领疲惫的侧影、公园里孩子追逐风筝的笑声、深夜街头醉酒者的嚎哭……这些城市碎片在他脑海中翻滚,最终化为指尖在笛孔上的跳跃和唇齿间流淌的气息。
笛声在空旷的体育场里回荡开来,不再是单调的练习音。它开始有了起伏,有了呼吸,有了情绪。时而低沉呜咽,像城市的叹息;时而短促跳跃,如车轮碾过斑马线;时而又拔高盘旋,仿佛要挣脱这钢筋水泥的牢笼,飞向天际。
他吹得忘我,全然没有注意到,体育场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染成几缕紫色的年轻男人,正低头刷着手机。旁边一个背着吉他的同伴却猛地抬起头,用力拍了拍花衬衫的肩膀,声音带着惊异:“喂,阿飞!快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