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229章 活墨(第3页)

 

 黑暗中,一种新的、更加毛骨悚然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极其密集的“窸窸窣窣”声,如同无数细小的、坚硬的节肢在干燥的沙砾上快速爬行。声音的源头,清晰无误地来自他的后背——来自那两道刚刚裂开的、深邃如渊的佛眼缝隙之中!
 

 紧接着,是“喀嚓…喀嚓…”的轻响。像是有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在相互摩擦、啃噬。这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贪婪和凶戾!
 

 刀疤强无法回头,但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感觉到后背上那两点冰冷“注视”的目光,似乎带着一种……审视后的裁决。然后,那“窸窣”声和“喀嚓”声骤然加剧!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的、不同于之前撬骨般剧痛的撕裂感猛地爆发!仿佛有无数张细小却锋利无比的嘴,正疯狂地撕扯开他后背的皮肉,贪婪地钻入、啃噬着他的血肉、筋膜、甚至骨头!他甚至能“听”到肌腱被强行扯断的细微崩裂声,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从无数个被强行撕开的微小创口中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他身下的地毯!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濒死的抽气声。极致的痛苦和无法言喻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徒劳地抽搐着。意识在剧痛的狂潮和那密集的啃噬声中,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飘摇、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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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之前,他涣散的眼瞳里最后映出的景象,是窗外那片被城市暗红灯光染透的、永无止境的暴雨。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猩红的血泪。
 

 几天后,刀疤强的尸体才被催债的手下发现。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城西的每一条阴暗巷弄。警车来了又走,带走了那具死状凄惨到让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老刑警都忍不住皱眉、甚至呕吐的尸体。法医的报告语焉不详,只说是“大面积、原因不明的组织坏死及深度撕裂伤导致的急性创伤性休克死亡”,死前似乎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至于后背那个巨大诡异的佛首刺青,报告里只字未提,仿佛那只是死者生前的一个普通爱好。
 

 街头巷尾的议论却如同沸腾的开水。有人说他坏事做绝,被冤魂索命;有人说他得罪了更狠的过江龙,被用极其残忍的江湖手段做了;但流传最广、也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那个关于“活墨”和“睁眼佛”的诡异传说——佛首开眼,见人心恶,天谴降临,噬骨啖肉!
 

 我的小店依旧开在那条不起眼的巷尾。刀疤强的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就被生活的浊流淹没。没人敢公开谈论,但每个走进来的客人,眼神里都多了点东西——敬畏,好奇,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生意反而诡异地好了起来,总有人想看看我这个“邪乎”的老头,也想沾点那“活墨”的玄乎劲儿。
 

 这天午后,店里没什么人。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能看见光柱里无数飞舞的微尘。我坐在老旧的藤椅上,手里摩挲着那个装着“活墨”的深色小陶罐。罐身冰凉粗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息。我对着光线,眯起眼仔细地看着罐子表面那些细密的、如同龟甲裂纹般的纹路。手指无意识地沿着那些纹路描摹。父亲佝偻着背,在昏黄的油灯下研磨那些散发着奇异苦腥味的材料,最后郑重地将这罐子交到我手里时的情景,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枯槁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周儿,记住……这墨有灵,只认规矩!该纹什么,不该纹什么,祖宗都看着……开了眼的活物,它自己会看……会断……会……吃!” 父亲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奈,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记忆里。没多久,父亲就失踪了,只留下这罐墨和那句沉重的警告。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也许……是规矩找上了他?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缠绕了我大半辈子。
 

 “老板?”一个带着犹豫的年轻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将陶罐放回柜子深处,关上柜门,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脸上带着点书卷气,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股倔强和不甘,像未打磨的石头。他有点紧张地搓着手。
 

 “有事?”我声音平淡。
 

 “我…我想纹个鲤鱼。”他指了指自己左边的小臂,“要大一点,跃龙门那种!听说您…您手艺最好,用料也特别。”他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我刚关上的那个旧木柜,“就用…您最好的那种墨!”
 

 我抬眼,仔细打量着他。年轻,眼神里有渴望,也有底层挣扎留下的一丝戾气。和当初那个只想靠拳头打出名堂、最后被贪婪吞噬的刀疤强,隐隐有那么一丝相似的气息在萌芽。
 

 “鲤鱼跃龙门,是求上进,是盼个前程。”我慢慢地说,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纹上去,就是跟着你一辈子的东西。‘活墨’纹的活物,开了灵性,认的是你这个人。你走什么路,它就显什么相。行得正,它助你;心歪了……” 我停住,目光像沉甸甸的石头落在他身上,“它可就不只是条鱼了。想清楚。”
 

 年轻人被我严肃的语气弄得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了几次,似乎在掂量我的话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分量。但很快,那股子年轻人特有的、带着点盲目自信的倔强劲又占了上风。他挺了挺胸膛,像是给自己打气:“想清楚了!老板,您就纹吧!我懂规矩!我就要最好的墨!就要它‘活’起来!我以后一定混出个人样来!” 他拍着胸脯保证,急切地想证明什么。
 

 我没再劝。该说的话,祖宗都定下了。路,终究是自己选的。我示意他坐到工作台前,挽起袖子。再次取出那个深色的陶罐,揭开泥封。那股混合着苦腥铁锈和焦香的、难以言喻的“活墨”气息再次弥漫开来,霸道地充满了小小的纹身店。年轻人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调好墨,纹身机再次发出那熟悉的、持续不断的细微嗡鸣。冰凉的针尖刺破他年轻而富有弹性的皮肤,带着深邃色泽的“活墨”一点点渗入肌理。一条生动的鲤鱼轮廓渐渐在他小臂上显现出来,鱼尾摆动,似乎正积蓄力量,要奋力跃起。我全神贯注,针尖稳定地游走。当最后几针落在鲤鱼那圆润、带着灵性的眼睛上时,我屏住了呼吸。针尖落下,点染,赋予那死物最后一点神采。
 

 就在最后一针离开皮肤的瞬间——
 

 嗡鸣的纹身机停了下来。
 

 店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那条刚刚完成的鲤鱼,墨色深沉,在午后斜照的光线下,鱼鳞的层次感分明,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得仿佛两粒微缩的黑潭。
 

 就在这绝对的寂静中,那鲤鱼左眼珠上,一点极其细微的墨色光泽,似乎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纹在他小臂上的鲤鱼,圆润饱满的眼珠,在凝固的墨色里,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向内侧转动了一下!如同活鱼在水中,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自己身侧的水草。
 

 那转动细微到了极致,快如错觉。但年轻人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新纹身,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好奇和期待像脆弱的玻璃一样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骤然涌起的、无法言喻的惊骇!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死死地看向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纹身机,金属机身搁在台面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我没有看年轻人惊恐的脸,目光越过他,落在那条刚刚纹好的鲤鱼上。墨色深沉,鱼眼圆睁,在午后斜照的光线下,那眼珠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沉淀的、难以捉摸的活气。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店里的灰尘还在光柱里无声飞舞,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那条鲤鱼的眼珠,带着一丝凝固的、非人的灵动,静静地“看”着它年轻的宿主,也“看”着这间弥漫着古老墨香的小店。
 

 空气里,那股混合着苦腥与焦香的“活墨”气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