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230章 雷楔(第3页)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宾客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也无人察觉。几秒钟后,惊恐的尖叫声才像瘟疫一样爆发开来!
 

 “打雷啦!劈死人啦!”
 

 “快跑啊!楼要塌了!”
 

 “富贵哥!富贵哥还在上面!”
 

 人群炸了锅,连滚带爬地往院外逃窜,桌子被撞翻,杯盘狼藉,一片鬼哭狼嚎。我躲在屋后,心脏狂跳,手心被“雷楔”烫得生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道血红色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反复回荡。真……真引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浓烟滚滚的楼顶传来,盖过了所有的混乱!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啊——!我的背!我的背!烧……烧着了!救命啊!”
 

 是周富贵!他还活着!
 

 混乱的人群再次被这惨叫声定住了。浓烟被风吹散了一些,人们惊恐地看到,周富贵像一只被烤焦的大虾,蜷缩在楼顶平台的边缘,痛苦地翻滚着。他上身那件名贵的绸衫后背部分已经化为飞灰,裸露出的脊背上,赫然烙印着一个巨大、扭曲、边缘焦黑、深可见骨的图案!那图案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死寂再次降临。那图案……那图案分明是一个笔触狰狞、仿佛用烙铁活生生烫出来的巨大汉字——“善”!
 

 “善……是‘善’字!”人群中有人失声尖叫。
 

 “老天爷显灵啦!劈出个‘善’字啊!”
 

 “报应!真是报应啊!”
 

 “周富贵作恶多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呼声、夹杂着压抑了太久的叫好声此起彼伏。王寡妇第一个“扑通”跪倒在地,对着天空连连磕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更多的人跟着跪下,又哭又笑,场面一片混乱。刘三那几个狗腿子,脸吓得惨白如纸,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我看着楼顶那个痛苦翻滚的身影,看着他背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善”字烙印,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雷楔”滚烫依旧,却像有千斤重。青衫人说的“恐招大祸”……竟是这样的大祸!我引来了雷,劈中了信号塔,可最终烙印在周富贵背上的,却是这样一个字!这到底是惩罚,还是……警示?
 

 周富贵被七手八脚地抬了下来,像一摊烂泥。他后背那个焦黑的“善”字狰狞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他整个人已经疼得昏死过去,脸色灰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刘三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提什么宝贝,慌慌张张抬着他就往镇医院跑。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狼藉和周家小楼顶那个触目惊心的大窟窿。议论声却像野火一样在村里蔓延开来,越烧越旺。“雷公显灵”、“天打雷劈”、“背刻‘善’字”成了所有人嘴里翻来覆去的话题。周富贵平日里干的那些缺德事,一件件被翻出来,添油加醋地传播着。那个巨大的“善”字烙印,成了他再也无法洗脱的罪证,也成了压在村里人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几天后,一个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周富贵没死,但废了。镇医院根本处理不了那么诡异恐怖的烧伤,直接给转到省城大医院去了。据说他背上那个“善”字,深得见了骨头,医院用了最好的药,可伤口就是反复溃烂流脓,怎么也好不了,疼得他日夜嚎叫,生不如死。更邪门的是,他之前靠着坑蒙拐骗弄来的那些工程、地皮、合同,一夜之间全黄了,债主纷纷找上门。他那个在县里有点小权、以前没少给他撑腰的远房表哥,也因为贪腐问题被查了,自身难保。墙倒众人推,周富贵彻底完了。
 

 我坐在自家被毁掉的菜地边,听着村里人绘声绘色的议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恐惧、后怕、一丝隐秘的快意,还有沉甸甸的茫然。那块被挖掘机翻得乱七八糟的土地,像一块巨大的伤疤。怀里那截“雷楔”静静地贴着皮肤,不再发烫,只剩下一种恒定的、微弱的温润感。
 

 又过了些日子,天终于再次阴沉下来,闷雷在厚厚的云层里滚动,像沉闷的鼓点。雨点开始稀疏地砸落。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村东头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柳树下。巨大的裂口边缘已经长出了一些暗绿色的苔藓,覆盖了部分焦黑的痕迹,但那股淡淡的硫磺味似乎还萦绕在周围。
 

 雨渐渐大了,我转身想回家。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后生……”
 

 我猛地回头。雨帘中,那棵老柳树巨大的裂口旁,静静地站着一个人。青灰色的衣衫,身形依旧有些单薄,但站得很稳。正是那个消失的青衫人!他脸上被雷灼伤的痕迹淡了许多,只有几道浅浅的印记,眼神却比上次更加深邃沉静,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岁月和力量。雨水落在他身上,竟似乎没有沾湿分毫。
 

 “老哥!”我又惊又喜,几步跑了过去,“你……你的伤好了?”
 

 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好了。因果已了,我该走了。”他的视线扫过我怀中——那里正揣着那截“雷楔”,他似乎能感应到。“那东西……你用过了?”
 

 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羞愧、恐惧一起涌上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水里:“老哥!我对不住你!我……我那天鬼迷心窍,恨极了周富贵,我……我对着他家喊了……喊了引雷!我……” 我语无伦次,浑身发抖,“我闯了大祸!那雷……那‘善’字……”
 

 青衫人伸出手,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扶了起来。他的手依旧冰凉。
 

 “雷行天道,自有其理。”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那周姓之人,恶贯满盈,戾气冲天,本就到了引动天罚的关口。你那点恨意,不过是在那沸腾的油锅里,溅入了一星微不足道的水花。”他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周家小楼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个破败的屋顶轮廓,“至于那‘善’字烙印……是天意,亦是警示。非为惩戒其过往之恶,更为拷问其心底残存之微光。天道虽严,终留一线。”
 

 他这番话,像一道清泉,浇灭了我心中连日来的焦灼和恐惧。原来……并非全是我的错?那雷,本就该劈向他?那“善”字,竟是天道给的一线……生机?我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此间事了,我该归位了。”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我,眼神温和了些,“那‘雷楔’,乃天地间一点纯阳雷精所化,留给你,也算一场缘法。善用之,可驱邪避秽,护佑一方水土;若心生歹念,妄动雷霆,反噬之烈,犹胜于周姓之人所承。切记,切记!”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叮嘱刻进我的灵魂深处。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一步踏入了那老柳树巨大的焦黑裂口之中。没有光芒,没有声响,他的身影如同水融入海绵,瞬间消失在那片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我站在老柳树下,对着那空荡荡的裂口,愣了很久很久。手不由自主地伸进怀里,紧紧握住了那截“雷楔”。它安静地躺在手心,温润,踏实。
 

 后来,我一点点收拾被毁掉的菜地。说来也怪,自从那天起,无论天多旱,我那几垄菜地,似乎总比别家的更湿润些,菜苗也长得格外水灵。村里关于“雷公显灵”、“天罚恶人”的议论渐渐平息下去,但周富贵背上那个巨大的焦黑“善”字,却成了村里人教育孩子、警醒自己的活教材。
 

 那截“雷楔”,被我郑重地藏在了屋梁上一个隐秘的角落。每当天气阴沉,雷声隐隐滚动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怀里似乎揣着块温热的炭,提醒着我那个雨夜,那个青衫人,还有那句沉甸甸的叮嘱。
 

 很多年后一个夏夜,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我坐在屋檐下看雨。一道极其耀眼的青色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空,瞬间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仿佛看见极高极远的厚重云层深处,一个穿着青灰色衣衫的模糊身影,衣袂翻飞,驾驭着万钧雷霆,一闪而过。雷霆的轰鸣声滚滚而来,淹没了尘世间所有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