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234章 铜镜照冤

潘家园的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汗味、尘土气、旧书的霉味,还有那些真真假假的老物件儿散发的、若有似无的陈年气息,全混在一块儿,热烘烘地糊在人脸上。我,张发财,在这片地界上混了小十年,练就了一双不算太瞎的招子,靠着倒腾些不上不下的古玩旧货,勉强糊口。大富大贵是没指望,但图个自在,混个肚圆。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出油来。我正躲在摊位的破遮阳伞底下,百无聊赖地摇着把豁了口的蒲扇,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砸在摊位上那块脏兮兮的红绒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一个干巴老头儿,穿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蓝布褂子,佝偻着腰,畏畏缩缩地蹭了过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用褪色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那架势,活像抱着个刚出世的娃娃。

 

“老……老板,”老头儿的声音嘶哑,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您……收铜家什不?”

 

我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蒲扇没停:“什么货啊?拿出来瞅瞅呗。先说好,太破的、太假的,我可不要,占地方。”这行当里,越是宝贝越藏得深,越是破烂越爱显摆,我心里门儿清。

 

老头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又四下里飞快地扫了一圈,才哆哆嗦嗦地把那红布包一层层揭开。布包一打开,一股子浓重的、带着点土腥气的铜锈味儿就冲了出来,直往我鼻子里钻。露出来的是一面铜镜。镜子不大,也就比成年男人的巴掌略宽一些,镜面灰扑扑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铜绿和污垢,根本照不出人影,只能模模糊糊映出点晃动的影子。倒是那镜框,看着有点年头了,样式古拙,边缘厚实,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弯弯曲曲、蚯蚓爬似的符号。那些符号我一个也不认得,既不像常见的篆字,也不像道家的符箓,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乎劲儿。镜背的纹饰也怪,像是纠缠盘绕的藤蔓,又像是某种扭曲的人形,看得人心里有点发毛。

 

“这……这玩意儿,”我皱了皱眉,蒲扇摇得更快了点,想扇开那股子阴沉的锈味,“瞅着可够老的。哪淘换来的?”我故意把语气放得平淡,带着点嫌弃。

 

老头儿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祖……祖上传下来的,压在老箱子底儿下多少年了。家里遭了难,实在……实在揭不开锅了……”他眼神闪烁,不敢看我,只盯着那面铜镜,手指神经质地捻着破旧的红布角。

 

我伸手把镜子拿了过来。入手冰凉,沉甸甸的,那股子寒气似乎能透过皮肤往骨头缝里钻。我皱着眉,用指甲在镜框边缘刮了刮,刮下来一点深绿色的铜锈粉末,又对着太阳光看了看那晦暗的镜面,除了脏污还是脏污。我心里掂量着:样式是够老,锈也够厚,不像新做旧的。可这玩意儿太邪性,晦气,估计不好出手。我瞥了一眼老头儿那干瘪焦虑的脸,心里盘算着压个最低价。

 

“啧,老哥,”我咂了下嘴,把镜子掂了掂,“东西是够老,可这品相……太次了。镜面照不出人,框上这鬼画符……也没啥人爱收这个。这么着吧,”我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百,图个吉利。您看行不行?不行您再转转。”

 

老头儿的脸瞬间垮了下去,满是沟壑的皱纹更深了。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闪了一下。他沉默了好几秒钟,最终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肩膀塌了下去,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行……行吧。总比……比砸手里强……”他接过那两张皱巴巴的票子,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裤兜深处,转身就走,步子又快又急,像是背后有鬼在撵他,眨眼就消失在人堆里不见了。

 

我拿着那面铜镜,那股子冰凉的沉甸感还在掌心挥之不去。我撇撇嘴,随手把它塞进了我那个装杂七杂八零碎货的大帆布包里,拉上拉链。得,又收了个赔钱玩意儿。心里嘀咕着,明天看哪个倒霉蛋眼神不好,再把它忽悠出去。

 

我那租来的小平房,巴掌大的地方,塞满了这些年淘换来的“宝贝”和没卖出去的破烂,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晚上,我胡乱扒拉了两口外卖剩下的凉面条,洗了把脸,把那沉甸甸的帆布包往靠墙那张堆满杂物的旧八仙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包口没拉严实,那面铜镜冰冷的边角露出来一截。我也没在意,累得眼皮直打架,倒头就栽在了靠窗的单人木板床上,几乎是沾枕头就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有点不对劲。不是声音,也不是光线,就是感觉……房间里似乎多了点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像无形的细蛇,悄无声息地顺着地板爬过来,缠绕着我的脚踝,慢慢往上蔓延。我激灵一下,猛地睁开眼。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我习惯性地扭头去看床头柜——每晚睡前我都会把手机和水杯放在上面。这一看,我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竖了起来!

 

那面铜镜!

 

它竟然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地立在我的床头柜上!取代了我放手机的位置!帆布包还扔在八仙桌那儿,离这床头柜隔着好几步远呢!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像根弹簧似的从床上弹坐起来,后背死死抵着冰凉的墙壁,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面在昏暗中泛着幽微暗光的铜镜。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这他妈怎么回事?梦游?不可能!我睡觉死沉,雷打不动!

 

我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轰鸣声。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还有我自己牙齿控制不住打架的“咯咯”声。我死死盯着那镜子,它静静地立在那里,镜面依旧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和铜绿,灰蒙蒙一片,什么也映不出来,像一只蒙尘的、冰冷的独眼。

 

足足僵持了有十几分钟,冷汗已经浸透了我单薄的背心。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猛地伸手过去,一把将那冰冷的镜子扫到地上!

 

“哐啷!”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铜镜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撞到桌腿,终于不动了。

 

我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邪门!太他妈邪门了!这鬼东西不能留!明天,不,天一亮,我就把它扔了!扔得越远越好!扔护城河里去!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思绪。

 

我摸索着找到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让我眯起了眼睛。凌晨三点十七分。离天亮还早。我跳下床,不敢再睡,也不敢关灯。我找了根结实的尼龙绳,把那面该死的铜镜里三层外三层捆得像个粽子,然后塞进了一个装过洗衣粉的塑料桶里,桶盖用透明胶带死死封了好几圈,最后把这桶塞到了床底下最靠里的角落,还用几个空纸箱堵严实了。做完这一切,我才像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手里紧紧攥着手机,眼睛死死盯着床底下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桶,一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变成灰白,才迷迷糊糊歪在床边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头痛欲裂,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昨晚那惊悚的一幕清晰得如同烙印在脑子里。我第一反应就是掀开床单,看向床底深处——那个洗衣粉桶还在,被我堵的纸箱也没动。我长长地、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稍微定了点。大概是昨天太累,眼花了吧?或者就是这镜子太沉,从帆布包里滑出来了?我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试图驱散心头那股阴冷的恐惧。扔还是得扔,但大白天,似乎也没那么怕了。再说,两百块呢……先放着吧,等过两天心情平复了再处理。我这么安慰着自己,草草洗漱出门,继续去潘家园摆我的摊。

 

这一天过得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晃着那面铜镜,还有老头儿最后仓惶消失的背影。收摊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隔壁摊的老周,一个头发花白、在潘家园混了比我年头还长的老油子,叼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卷,眯缝着眼看我收拾东西。

 

“发财,瞅你今儿个魂不守舍的,咋了?捡着大漏了还是踩狗屎了?”老周吐了个烟圈,揶揄道。

 

我手上动作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老周这人虽然嘴碎,但眼力毒,见识广,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说他肚子里装了不少。我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周哥,跟您打听个事儿。您听说过……‘凶镜’吗?”

 

老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烟卷差点从嘴里掉下来。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带着点精明世故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极其锐利的警惕,甚至可以说是……惊惧。他左右飞快地扫视了一下,确定周围没人注意我们,才一把将我拉到摊位后面更僻静的角落。他嘴里的烟卷已经灭了,但他似乎忘了,还下意识地嘬了一口。

 

“你……你碰那玩意儿了?”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周这反应,比昨晚镜子自己跑到床头还让我发毛。“没……没有啊,”我下意识地否认,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就……就听人瞎传,好奇问问。”

 

老周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小子,别糊弄我!”他语气严厉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你脸上那点晦气,我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在老周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我最后那点侥幸心理也彻底瓦解了。我咽了口唾沫,喉头发干,把昨天收镜子的经过,还有昨晚那惊魂一幕,一五一十地跟老周说了。说到那镜子自己跑到床头时,老周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干涩的、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开口。

 

“发财……你惹上大麻烦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那东西……十有八九,就是老人们嘴里说的‘凶镜’!也叫‘冤孽镜’!”

 

“‘凶镜’?啥意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玩意儿邪性!”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都说它不是寻常的铜镜,是收容着极大冤屈、极大怨恨的魂魄的容器!那些刻在框上的鬼画符,不是装饰,是困住冤魂的锁链!镜子晦暗不明,照不出人影,是因为那冤魂的怨气太重,把镜子本身都污浊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牙齿又开始打颤:“那……那它自己跑我床头……”

 

“它在‘选人’!”老周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它在挑一个能看见它、能感应到它的人!被它缠上的人,就是它选中的‘信使’!它要把它的冤屈告诉你,它要借你的手,去完成它未了的执念——报仇!”

 

“报仇?!”我失声叫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对!报仇!”老周用力点头,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不报仇,它不会歇!不报仇,它就会一直缠着你!直到……”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直到把你拖垮,拖死!

 

“那……那怎么办?周哥,你得救我!”我一把抓住老周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带了哭腔。

 

老周重重叹了口气,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扔是扔不掉的,烧也烧不毁。这东西一旦沾上因果,甩都甩不脱。”他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眼下……只能等。等它‘显形’。它既然盯上了你,就一定会让你‘看见’更多。记住,无论它给你看什么,无论它说什么,别慌,也别轻易答应什么。搞清楚它的冤屈是什么,仇人是谁,这是唯一的生路!”

 

老周的话像一块巨大的冰坨子,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唯一的生路?听起来更像是一条通向更恐怖深渊的独木桥。浑浑噩噩地回到我那拥挤的小屋,看着床底下那个被堵着的洗衣粉桶,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敢再把它拿出来扔掉。老周说得对,扔不掉的。一种被无形之物缠上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这一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熬到天亮的。灯一直开着,手机攥在手里,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床底下那个角落,成了我目光最频繁光顾的地方,仿佛那里面蛰伏着一头随时会扑出来的猛兽。幸运的是,一夜无事。那面镜子似乎沉寂了。

 

第三天下午,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格子,斜斜地照进屋里,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子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我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捧着一碗泡面,食不知味。经过两天的惊恐和失眠,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笼罩着我。也许……也许老周危言耸听了?也许那晚就是个意外?我甚至开始试着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难以抗拒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那感觉来得如此突兀而猛烈,像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扳着我的头,迫使我转向床底下那个角落——那个藏着铜镜的洗衣粉桶!

 

去拿出来!拿出来看看!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疯狂叫嚣,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的身体像是不再受自己控制。我放下泡面碗,机械地、僵硬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床边。弯腰,费力地推开那些堵着的空纸箱,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塑料桶。手指有些颤抖地撕开层层缠绕的透明胶带,解开尼龙绳,掀开桶盖。

 

那面冰冷的铜镜,静静地躺在桶底。

 

那股熟悉的、带着土腥气的铜锈味再次弥漫开来。我把它拿出来,入手依旧是那种沉甸甸的、刺骨的冰凉。我把它放在八仙桌上,桌面铺着一层薄灰。阳光恰好照在镜面上。

 

就在我的目光接触到镜面的刹那,异变陡生!

 

镜面上那层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顽固的灰绿色污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竟诡异地开始波动、翻涌!污垢像是活物般向四周退散、消融,速度极快。短短几秒钟,镜面中央竟然出现了一块巴掌大小、异常清晰的区域!

 

那里面映出的,不再是这间堆满破烂的小屋!

 

那是一座破败不堪、充满阴森气息的老宅院!断壁残垣,荒草萋萋,高大的门楼歪斜着,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烂的木色。瓦片稀稀拉拉,残存的几片在凄厉的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院子里有棵枯死的老槐树,枝桠虬结扭曲,像一只只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整个画面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雾气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荒凉和死寂。

 

我“啊”地惊叫一声,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我死死盯着那镜面,那片清晰的景象还在,那座阴森的鬼宅仿佛就在眼前!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破败老宅的院门口,那扇歪斜欲倒、布满虫蛀孔洞的门板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一点点凝聚、清晰!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件样式极其古旧、洗得发白的淡青色布旗袍,梳着一条油亮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她的脸很清秀,眉眼间带着书卷气,但此刻却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宣纸。她的眼睛,透过那冰冷的镜面,竟然直直地看向了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哀求!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

 

没有声音发出。但我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凄婉哀绝、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我的灵魂深处:

 

“先生……救我……我冤啊!”

 

这无声的哭诉,比任何嘶喊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砰!”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连带着椅子向后重重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我,四肢百骸一片冰冷僵硬。那镜中女子哀怨绝望的眼神,那无声的“冤”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