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尸穸夜行(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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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小心翼翼地将王雅放回冰棺里,仔细地替她整理好沾满泥泞的寿衣,拂开她脸上凌乱的黑发。他凝视着棺中那张恢复了平静的面容,沉默了几秒,然后从衣袋里掏出那截深色的桃木,极快地、无声地在冰棺四周虚虚地划了几个我看不懂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老陈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里,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冰棺旁,王雅的父亲被刚才的动静惊醒,猛地抬起头。他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我和老陈,当他的目光落在冰棺里女儿安详的遗容上时,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触电般猛地扑到冰棺边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的脸,又猛地抬头看向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茫然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慌。
“王叔…”我刚想开口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一切。
老陈却对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噤声。他走到王雅父亲身边,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老人剧烈颤抖的肩膀。
“老王,”老陈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闺女…回来了。踏踏实实回来了。让她…安心歇着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雅沾满泥泞的寿衣下摆和那双同样沾满泥巴的赤脚,又落在老人脸上,声音更沉了几分,“天亮前…给她…把脚上的泥…仔细擦干净。一点…也别留。”
老人浑身一震,顺着老陈的目光看向女儿的脚。那沾满黄泥的脚,在这整洁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眼和不祥。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攫住了他,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不再看我们,只是猛地扑在冰棺上,粗糙的手颤抖着,隔着冰冷的棺盖,一遍遍徒劳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老陈不再说话,拉着我的胳膊,示意离开。我们退出堂屋,轻轻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老人撕心裂肺的悲泣隔绝在身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小小的院落,寒意刺骨。
回殡仪馆的路,我和老陈都沉默着。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但心中的惊涛骇浪却无法平息。快到殡仪馆后门时,我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问:“师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王雅她…真的‘走’回来了?您那截木头…还有念的…”
老陈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凌晨灰白的天光勾勒着他瘦削佝偻的背影,显得格外萧索。
“尸穸(xi)。”他吐出两个异常生僻的字眼,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
“尸…穸?”我完全没听过这个词。
“嗯。”老陈继续往前走,推开冰冷的后门,“人死灯灭,魂飞魄散,这是常理。可有些时候…一口怨气憋着,一点念想太沉,压得那点还没散尽的生魂…一时半会儿走不利索。身体里残存的那点子…嗯…你就当是最后一点活气儿吧,被这念头硬生生给拘住了,催着那皮囊…去完成生前放不下的事…这就叫‘尸穸’。”
我听得头皮发麻:“那…那桃木…”
“老辈传下来的笨法子。”老陈走进冰柜区冰冷的通道,声音在空旷的金属空间里带着回音,“桃木辟邪,刻上安魂的符纹,能稍微安抚一下那股子乱撞的‘气’,引着它…把该走的路走完,别横生枝节,也别…吓着活人。”他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那个我一直好奇的带锁抽屉。抽屉里没有金银,只有几本纸张发黄、边缘卷曲的线装古书,书页上全是密密麻麻、如虫爬般的繁体字和奇异的符咒图案;旁边散放着几截同样刻着符纹的桃木、几块颜色深沉的石头、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暗红色粉末(像是朱砂),还有一把样式古旧的铜铃。这些东西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陈旧纸张、木头和淡淡药味的奇异气息。
老陈拿出其中一本最破旧的书,枯瘦的手指在封皮上那三个模糊的墨字《穸异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合上抽屉,重新落锁。他转过身,把书递给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看透生死后的苍凉和一种沉重的嘱托。
“拿着。有空…翻翻。干咱这行当的,送人走最后一程,光会描眉画眼…不够。”他把书塞进我手里,那书页冰冷,带着沉积多年的寒气,“今天这事,烂肚子里。报了警,怎么说?说尸体自己走回家了?法医来了,除了说她爸把她背回去的,还能查出个屁?除了给活着的人添堵,没半点用处。”他疲惫地挥挥手,“去,把值班室的监控…该删的删干净。张胖子那儿…我去说。”
我捧着那本冰冷沉重的《穸异录》,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书页粗糙的触感提醒我这一切并非噩梦。老陈佝偻着背,走向值班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死寂、弥漫着消毒水与无形寒意的冰柜区通道里。
通道尽头,一排排巨大的不锈钢冰柜门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像无数沉默的墓碑。B-17号柜门紧闭着,锁扣闪烁着无情的金属寒光。王雅回来了,以一种超越生死的执念走完了她的路,最终回到了这冰冷的金属格子里。她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呜咽声似乎还在我耳边萦绕,混合着老陈那句低沉沙哑的“尸穸”。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本《穸异录》。发黄脆弱的纸页,墨迹洇染的繁体字,扭曲神秘的符咒……这本该是荒诞不经的故事,此刻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和重量。老陈抽屉里那些桃木、石头、朱砂的影像挥之不去。原来死亡并非终结,那口咽下的气,也可能被未了的念想拘住,催动着僵硬的躯壳,在深夜里跋涉归家。
殡仪馆的冷气仿佛更重了,丝丝缕缕缠绕上来,穿透衣物,直抵骨髓深处。我抬头,再次望向那一排排沉默的冰柜。每一扇紧闭的金属门后,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有着属于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执着。谁又能知道,这冰冷的铁壁之后,是否也沉睡着未被听见的呼喊,未被抚平的执念?
我抱紧了那本古书,粗糙的书皮摩擦着我的掌心。这双手,描摹过无数张逝去的容颜,试图赋予他们最后的安详。可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死亡的面纱之下,隐藏着活人难以想象的幽深。老陈说得对,光会描眉画眼,远远不够。这行走在生死边缘的行当,需要的不仅是手艺,或许还有一份对那未知幽暗的敬畏,一份指引迷途“生魂”归于寂静的担当。寒意依旧刺骨,但心底那最初的、纯粹的恐惧,却在老陈苍凉的背影和这本沉重的书页间,沉淀成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