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245章 白玉爪

隆冬腊月,长白山的冷风如同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老金站在山坡上,裹着厚重的老羊皮袄子,脸冻得通红,眉毛胡子上挂着白霜,几乎要结冰。他左手戴着厚实的皮手套,上面稳稳站着一只成年苍鹰,那鹰黄褐色的羽毛在灰蒙蒙的冬日里格外醒目,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凶悍气。

 

“金爷,今儿这风头可够硬的,鹰能撒得开吗?”徒弟小顺缩着脖子,声音在风里有点发飘,他刚跟着老金学驯鹰没多久,还在兴头上,却有点扛不住这山里的寒。

 

老金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带着皮套的右臂猛地向上一扬。那苍鹰似乎早已等待这个信号,双翅“呼啦”一声展开,带着一股强劲的风,利箭般直冲阴沉沉的天幕,眨眼间就成了高空中的一个小黑点。小顺仰着脖子,眼睛都看直了,嘴里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瞧见没?小子,”老金这才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被砂纸磨过,“咱这鹰,不是花架子。风越大,它越欢实!这野性,这筋骨,这才是真玩意儿!”他眯着眼,目光追随着天际那个盘旋的黑点,像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小顺用力点头,冻得发僵的脸上满是崇拜:“金爷,您说…咱这一片儿,真出过那种鹰吗?就老辈儿人念叨的,‘白玉爪’?”他眼神亮亮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和向往,“网上传得可神了,说是浑身雪白,没一根杂毛,爪子跟羊脂玉似的透亮,飞起来像道白光,眨眼就没了!还说能通人性,能预知风雪呢!真有这宝贝?”

 

老金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净扯犊子!传了多少辈子的瞎话,你也信?养了一辈子鹰,白的黑的黄的,啥毛色没见过?爪子?再透亮也是骨头包层皮!还通人性?能听话就不错了!”他顿了顿,语气缓了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鹰就是鹰,是山神爷养的活刀子,是咱手里吃饭的家伙什儿。甭整那些神神叨叨的,没影儿的事!”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那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在寒风里冻成了小冰粒。

 

就在这时,高空中盘旋的苍鹰猛地收拢翅膀,头朝下,像一块坠落的黑铁,以惊人的速度俯冲下来。山坡下的枯草丛一阵剧烈晃动,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被惊起,没命地蹦跳逃窜。苍鹰精准无比地掠过,铁钩般的爪子狠狠一抓,那野兔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带离了地面。苍鹰一个漂亮的回旋,稳稳地落在老金再次抬起的手臂上,把还在抽搐的猎物丢在脚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带着捕猎成功的得意。

 

“好小子!”老金咧开嘴笑了,脸上的冰霜裂开纹路,露出难得一见的赞许。他从随身的皮囊里摸出一小块鲜红的生牛肉,递到鹰嘴边。苍鹰毫不客气,一口叼住,仰头吞了下去。

 

小顺看着这行云流水般的狩猎,又看看老金那张写满风霜却无比满足的脸,心里头那股关于白玉爪的念想,终究被眼前实实在在的本事压了下去。金爷说的对,鹰,就得这样使唤,这才是真本事!

 

日子像山涧的冰溜子,看着凝固,实则一天天往下淌,冷得刺骨。老金的几只鹰,在他手里被调教得越发精悍。小顺也跟着学了不少门道,至少不再被鹰翅膀扇起的风吓得缩脖子了。

 

这天,天色比往常更阴沉,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冷的雪腥气。老金带着小顺钻进更深的山坳,想趁着大雪封山前再碰碰运气。

 

“金爷,这天儿怕是要憋场大的。”小顺抬头看看铅块似的天,有些担忧。

 

“憋就憋吧,”老金不为所动,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前方稀疏的林子,“雪前,兔子出来找食儿更勤快,鹰也更有劲儿。”他熟练地解开一只性子最烈、名叫“铁羽”的苍鹰的脚绊。铁羽振翅而起,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很快消失在灰暗的树梢之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老金和小顺靠在一棵老松树背风面,搓着手,跺着脚。就在小顺感觉脚趾头快冻掉的时候,高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鹰唳!那声音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质感,完全不同于铁羽平日粗砺的叫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铁羽?”小顺惊疑不定地抬头,只见灰暗的天空中,两个黑影正在高速盘旋、追逐、纠缠!铁羽那熟悉的黑褐色身影正被一道速度快得惊人的银灰色影子紧紧咬着,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不是铁羽!”老金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出精光,死死盯住那道银灰色的影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吸气声,“是它!是它!” 他声音激动得有些发抖,几乎是吼出来的,“快!快!吹哨!唤铁羽回来!别让它伤了!”

 

小顺手忙脚乱地抓起挂在脖子上的鹰哨,鼓足腮帮子用力吹响。尖锐急促的哨音在寒风里显得有点单薄。铁羽似乎听到了召唤,奋力摆脱纠缠,朝着哨音方向俯冲下来,一头扎进小顺慌忙举起的皮袖套上,羽毛凌乱,惊魂未定,喉咙里还发出委屈的“咕噜”声。

 

而那道银灰色的闪电,在驱赶走铁羽后,并未离去。它在两人头顶盘旋了一圈,速度慢了下来,似乎在观察。这下,老金和小顺终于看清了它的真容。

 

小顺张大了嘴,哈出的白气都忘了飘散,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见了山魈。那鹰体型比铁羽略小,但线条极其流畅优美。全身的羽毛,竟如同新雪堆积而成,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在灰暗天幕的映衬下,它仿佛自身在发出一种柔和莹润的微光。最令人窒息的是它那双爪子,并非普通鹰类的暗黄或褐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剔透的质感,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在晦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晕!它盘旋的姿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孤高,仿佛不是凡间的猛禽,而是从古老传说画卷里飞出的精灵。

 

“白…白玉爪…”小顺的声音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金爷!真是白玉爪!跟…跟老辈儿说的一模一样!”

 

老金根本没听见徒弟的话。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仰着头,嘴巴微张,眼珠子一动不动地黏在那道盘旋的白影上。他那张饱经风霜、向来刻板得像块老榆木疙瘩的脸上,此刻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光芒点燃了。皱纹里似乎都流淌着滚烫的岩浆,浑浊的老眼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锁住空中那抹耀眼的雪白。几十年的驯鹰生涯,那些被嗤之以鼻、当作茶余饭后闲谈的传说,此刻竟如此真实地撕裂阴沉的天空,降临在他面前!这哪里是鹰?这分明是山神爷赐下的无价之宝,是能让他老金的名字在驯鹰人的谱系里刻下金字的活图腾!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冲撞,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片盘旋的、纯净的白。

 

“网!快!撒网!”老金的吼声带着破音的嘶哑,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着了喉咙,猛地惊醒过来。他几乎是扑向旁边放工具的大背囊,动作快得不像个快六十的老头,一把扯出那张用坚韧细绳特制的捕鹰网,网绳上还系着不易察觉的小铜铃铛。

 

小顺被师傅这从未有过的失态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跟着扑过去帮忙。师徒俩手脚并用,也顾不上冰冷的雪地,飞快地拉开那张网。网眼细密,颜色灰扑扑的,铺在枯黄的草甸上,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老金又从背囊里掏出一只刚死不久、还带着余温的野兔,这是他原本准备给铁羽的奖励。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只诱饵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网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殷红的兔血在雪白的皮毛上洇开,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

 

“躲起来!快!”老金拉着小顺,两人迅速匍匐着退到旁边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只露出两双眼睛,死死盯住那片铺着死亡陷阱的雪地。老金的手紧紧攥着连接网绳末端的粗麻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急促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又瞬间被寒风撕碎。

 

时间仿佛被这刺骨的严寒冻结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山风呼啸着刮过空旷的山坳,卷起地上的雪粉,发出呜呜的哀鸣。铁羽似乎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在小顺的皮袖套上不安地挪动着爪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突然,小顺感到胳膊上的铁羽猛地一沉,翅膀不安地扑棱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快!太快了!那抹雪白的身影如同撕裂灰色幕布的闪电,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君临天下般的决绝和自信,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从高空直扑网中央那只流血的野兔!

 

就在那对白玉般的爪子即将触碰到诱饵的刹那——

 

“起!”老金憋在胸腔里的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他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肌肉虬结隆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拽!铺在地上的网绳瞬间绷直!灰扑扑的网面像一张骤然苏醒的巨口,带着细碎的铜铃声,“唰”地一声从地面弹起,精准无比地兜头罩向那道扑下的白光!

 

“噗啦——!”一声沉闷的撞击和剧烈的翅膀拍打声混杂在一起。

 

网住了!

 

那团纯净的雪白在坚韧的绳网中猛烈地挣扎翻滚!它愤怒的唳叫声不再是之前的清越,变得无比尖锐高亢,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冰锥同时刮擦着钢铁,刺得人耳膜生疼,心脏都跟着抽搐!巨大的力量冲击着网绳,整张网都在剧烈地晃动、变形,系在网上的小铜铃疯狂地乱响,发出急促而绝望的“叮叮当当”声,像是在为这落入凡尘的神物奏响悲鸣。雪白的羽毛在挣扎中飘落,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