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韩厥用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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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炎热难当,韩厥却躲入卧室中,门窗关得严严的,屋里密不透风,让人憋得发慌!他多想打开窗牖,把清风引入室内,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染上风寒,怎么能开门引风呢?他百般无奈地回到床沿,强令自己躺下来。
追溯起来,韩厥的祖先与周室同为姬姓。后代事晋国,得封于韩原,曰韩武子,武子生万,万生赇(音求)伯,赇伯生定伯简,伯简生舆,舆生韩厥。
其实对本家的世系,韩厥不甚了了。因为他幼失怙恃,与六亲无缘,自记事之年起,竟不知父母为何物?关于家族世系,都是听别人说的,也不知其中真假如何?所能记起的是,从小无依无靠,蒙赵盾见怜,留在身边养育,成为赵府门客,遂渐得到主人的恩宠。当然,这个恩宠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靠韩厥本身的努力,加上他的聪明才气,很快就由“下客”升为“中客”,“中客”升为“上客”。及至周顷王四年(公元前六一五年),秦康王率兵攻打晋国,赵盾自领中军迎战,当时军中正缺司马一职,赵盾趁机把韩厥举荐给晋灵公,晋灵公便封韩厥为“军中司马”。
韩厥无可否认,赵氏对他有再生之恩,而今大恩未报,恩家遭灭顶之灾,自己却无能为力。惭愧啊——他这么一惭愧,居然惭愧出病来,所以告假在家,终日关在屋子里,着实闷极了!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韩厥以为是狂风的缘故,抬眼看去,门口站着一个人,竟是长子韩无忌。韩厥不禁勃然大怒道:
“我说过多次了,进门必须通报一声,为何又忘了?”
韩无忌才十来岁年纪,虽为长子,却得不到父亲的疼爱。就因为此子患有残疾,天生的长短脚,左脚比右脚长,走路一拐一拐的,令人碍眼。又因方才的莽撞,愈令韩厥生气。
据实说,今天的韩无忌没有过错,都因该死的脚作怪。适才他来到门口,正想向内禀报一声,较短的那只脚,节奏快得有点失控,冷不防又踩出一步,结果身体一歪,把门给撞开了。虽然事实是这样,但是看到父亲又发了火,韩无忌并不想为自己辩护。“是孩儿无知,求爹爹恕罪。”韩无忌反倒是躬身认错。
“有什么事啊?”韩厥冷冷地问道。“奉娘亲之命,带人奉药来。”
韩无忌转身向外招手,婢女把汤药奉进来之后,又退了出去。
“你也退下去吧!”韩厥命令说。“娘亲交代,要孩儿督促爹爹服药。”“就告知你娘,药已经服过了。”“不,没有亲眼看见,孩儿不敢乱说。”
这个韩无忌,有时善知“克己忍让”,如方才无意撞门一事,就是不愿解释;有时则固执不知变通,像眼前服药的事,竟不懂看父亲的脸色。
“爹爹,娘说有病就该服药,免得……”“你烦不烦啊!”
扑地一声,韩厥突然把药泼在地上,韩无忌一时愣在那里了。
“去!”韩厥余怒还未消,怒道:“把空药碗拿去交差,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韩无忌哪敢多说,拿起药碗,默默无声地出了房门。
“蠢儿!”韩厥悻悻然地把门掩上,但掩不去儿子那一拐一拐的背影。长子残疾的阴影,又使韩厥勾起往事……
十多年前,当证实儿子有残疾之症状时,韩厥是何等地沮丧。后来妻子求人占卦,道是孩子的父亲,因滥杀无罪之人而受到报应。韩厥刚开始欲信还疑,后来想起一事,却使他欲疑又信了。
那是韩厥受赵盾举荐,初任军中司马之职,当时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加上通法典、明军令,克守己职,又执法不阿。
就在上任不久后的一天,三军浩浩荡荡开出绛城,行不到十里,忽有一人未经通报,乘着马车直冲进中军,韩厥大为不悦,问他何故如此?驾车者答说:“赵相国忘记携带饮具,奉军令来取,特此追送。”驾车者答道。
韩厥不禁大怒,斥道:
“兵车行列已定,岂容乘车随便驱入?擅闯中军,法当斩首!”
驾车者大惊,急说:“此乃相国之命也。”韩厥犹不相让,昂声道:
“韩厥身居司马,但知有军法,不知有相国!”韩厥言毕,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驾车者斩首示众,又把那辆乘舆砸毁。
韩厥以为,此番必然惹怒了赵盾,意想不到的是,赵盾反而当面夸道:“你能执法如此,不负吾之举荐。”从此,韩厥的名字被国人所知。
这件事过后不久,长子韩无忌出世,不幸成了残疾。
或许是这个原因,也或许后来韩厥观察到,赵盾口里这么说,心中显然不悦。总而言之,从那之后,韩厥变得谨慎起来。包括这回赵氏家族蒙难的前后,他始终避开锋芒。只是有个连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这就是所谓的“称疾请假”,其实,病是装出来的,偏偏蠢儿硬要他服药,能不令人着恼!
话又说回来,他尽管装病,内心仍然以赵氏为念,尤其并未忘记允诺之言,一心一意筹划救孤大计。他觉得,莫道人家有恩在前,既然答应要保住赵家香火,就应言必有信,所谓“人之无信,不若禽鸟乎!”韩厥乃何等之人,岂肯沦作飞禽之辈?只可是,身体力行,难如登天。试想,晋景公沉缅酒色,国事都委于屠岸贾,“顺屠者昌,逆屠者亡!”稍为不慎,一命休矣!所以,他暗自守住一个准则:既要救孤儿,更要保自身,两者兼得,不能有所偏颇;唯有自己活着,才能救人。正因为如此,他行事极为慎密,莫道事前与庄姬、程婴如何合计;就说前天,当成夫人把孤儿出世的消息传来以后,他也一直在心里盘算,该怎样才能巧妙地把孤儿转移出宫?
“笃、笃、笃!”轻轻传来的叩门声中,也送来了暗号。
“快进来吧!”韩厥起身开门。
来者正是与程婴接头的人,他名叫且居,乃韩府门客。此人伶俐机警,韩厥疼他胜过于疼自己的长子。
“小人回府复命。”且居一个打躬。“必与程婴接头了?”
“是,我把这个给他看了。”且居手掌中的“武”字尚在。
“一切都交待清楚了?”
“依主人所嘱,只字不漏地转告,程婴也答应按主人的妙计行事。”
“好!”韩厥夸了一句,说道:“还有一事,不知已核实否?”
“主人指的是,官门当值之人吧?”且居果然一点即通,只听他立刻答道:“小人暗中查访过,明早后门当值的将领,确是臾某。”“这件事,程婴是否清楚?”“小人已直接告诉了他。”“这就好了!”韩厥轻松地笑了。
自闻孤儿出世后,韩厥就急想把他转移出官,无奈晋官的前后门,全被屠岸贾下令封锁,凡出入之人,都得经过严密盘查,因此不敢贸然行动。直待探明,臾某明日将在后门当值后,韩厥才决定明日行动。因为这个臾某,其父臾骈曾是赵府的门客,臾某本身对屠岸贾也深怀不满,又与程婴认识,不用交代嘱咐,到时必肯为孤儿开方便之门。
“听着!”韩厥对且居说:“明天,程婴将按计入宫救出孤儿,你今夜好好歇息,天一亮就伏在宫门附近,一旦闻有惊变,立即报与我知道。”
且居领命而去,韩厥跪地默默向天祝愿。
2
庄姬已知有人欲救孤儿出官,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不知什么原因,孩子在五更之前,哭得特别厉害,任凭怎么哄承,啼号声久久不止。直至天亮后才渐渐静了下来,但小嘴巴一直咬住母亲的乳头,稍为支开,就又大哭起来。
最令庄姬着急的是,已日上三竿,还不见来人踪影,这是怎么回事啊?
忽有宫女报说,有一草泽医人求见。
庄姬不知草泽医人是谁?正纳闷之际,那人不请自入。
“见过庄姬公主。”
“你是……”庄姬看不到对方的脸孔。“草泽医人,奉成夫人之命,为公主诊病。”“原来你是——”庄姬认了出来,差点叫出口。所谓的草泽医人,正是改装易服的程婴。他昨天按照韩厥的密嘱,乔装一番,便身背药箱直奔晋官大门。看见墙壁上悬有榜文,其中写道:能医好成夫人之病,自有重赏……。程婴清楚,此乃韩厥与成夫人设下的妙计,便放胆上前揭去榜文,一路无阻,被引人内宫,装模作样地为成夫人诊病。再由成夫人借口庄姬有病,令人把程婴护送到这里来。
“真是难为你了。”听完陈述,庄姬感激地说。“此时不容客气,时机不待,求公主快将孤儿交我带走。”
想到骨肉即将分离,庄姬反生不忍。
“公主切勿犹豫,迟了一步,恐有祸变。”程婴情急地说。
“可是……不知先生要将我儿置于何处?”“别无他法,唯让小恩主屈身于药箱之中。”“啊!药箱?”庄姬吃惊地说:“那不妥!药箱既不通风又不透气,孩子如何受得了?”
“公主不妨仔细看来。”
庄姬这才发现,药箱表面四周平平,暗中则凿有通气孔,若非细心之人,说什么也觉察不出来。孤儿终于熟睡了,庄姬不敢犹豫,立刻把他轻轻地放入药箱,趁这个时候,程婴把孩子看个仔细,不由得脱口赞道:“好个赵氏孤儿!”
“程先生,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其中轻重不说自知,但能保住赵氏一脉,庄姬在九泉之下,也感念大恩!”
“程婴绝不负重托,但须告知,此子几时出生?”“七月四日子时诞生。”“取日何名?”
“先生难道忘记,那夜临别之际,我夫是如何嘱咐的?”
“唔!就是说他名‘赵武’?知道了,容我告辞。”程婴正要合上药箱,赵武却一晃醒来,接着两手乱抓,双脚乱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庄姬又是心痛又是急,一边哭,一边哄道:
“儿啊儿,千万噤声!须知赵氏三百余口尽成刀下之鬼,一族血脉单赖我儿继承。你若有灵性,当缄口莫哭,好让程先生送你出宫,以望他日替赵氏报仇!”
也许孤儿自喜有了名字,果然不哭了,而且一双眼睛,一眨一眨地,好像在说:孩儿明白了,母亲勿以为念。
庄姬与程婴见孤儿止住了哭,来不及惊疑,只见程婴急道:
“好了,容程婴告辞!”
“且慢!请问,程先生要如何出官?”“从后门出去。”“能保一无闪失?”
“放心!已探知后门乃臾某当值,此人与我有一面之交,绝不会为难我。”
“但愿如此。”
“公主保重!”程婴急着要走。“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儿子一眼。”“唉!我实在不敢逗留了!”
程婴不理庄姬哭泣,迈开大步,直奔出寝官。“儿啊……”庄姬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的庄姬,恍惚听到不远的地方,有人声躁动,而且越来越近。霍地,如霹雳声响,但见众多甲士叫着、喊着,推拉着一个被绑的人。庄姬定睛一看,其人正是程婴——啊,出事了!她惊叫一声,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屠岸贾脸露奸笑,直挺挺地立在眼前,周围列着甲士,偏偏不见了程婴。
庄姬懵了,分不清适才是梦或是幻,眼前是昏或是醒?
“嘿嘿!”屠岸贾忽作冷笑道:“这回恐怕瞒不过了吧?”
庄姬更是心跳不止。
“为何不说话,想必是心虚吧!”屠岸贾又发问。“你……究竟……想怎么样?”“少装糊涂,还不把孤儿交出来!”“你说什么?哪来孤儿?!”
“别隐瞒了,孤儿就在你卧房之中。”
屠岸贾说得分明,庄姬听得无差,如卸去重担的同时,她完全清醒过来,才相信方才不过是一场墨梦。也就是说,程婴没有被抓,亲儿并未遇到险阻。她暗自庆幸又非常担心害怕,寻思道:屠岸贾必然不肯罢休。他判断孤儿必在宫中,迟早会带兵前来,来一次彻底搜宫。
庄姬分析得不错,到今早为止,屠岸贾仍判断孤儿尚在官中。
上一次搜宫一无所获后,屠岸贾先是怀疑孤儿被移出官,但经过多方窥探,并无任何蛛丝马迹,于是断定孩子还在官中。他愤于被庄姬捉弄,更恨赵家余根未除,这个隐患如疽在背,把全身每条血筋都牵引了,使他无时无刻不受到折磨。他又怒又急,发誓非要搜到孤儿不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可有半点含糊!而且这件事不容再拖下去,必须在一两天内予以了结。为此,屠氏于昨晚,暗遣心腹之人充作宫中卫士,在夜色的掩护下,隐身于庄姬寝宫的周围。果然于五更前后,侦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今天
一早,得到消息的屠岸贾,顾不得禀明晋景公,就带兵冲进官门,好在程婴取路后门,否则,非被撞见不可。
“好险啊!”庄姬暗自叫道。
“到底交不交出孤儿?”屠岸贾喝问着。
看见那对目光,庄姬积在胸中的怒火喷之欲出。站在面前的何曾像人?简直是一只恶狼!是他全无人性,一下子杀死夫家三百余口;又是他惨绝人寰,斩草不留根,连个初生的婴儿都不肯放过。面对仇人,庄姬恨不得扑上前去,食其肉、剥其皮,再将他粉身碎骨!
但她毕竟强忍住了,因为她想到,程婴离去不久,孤儿可能尚未脱险,必须想办法把屠贼拖住,拖得越久越好。为此,面对屠岸贾,她不怒也不憎,却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
屠岸贾不吃这一套,没有见到孤儿,他一刻也无法安宁,因此不容庄姬说话,亲自率众四处搜查,但还是一无所获,屠岸贾顿时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又吼又叫。
忽然,这只狮子不叫了,一对眼睛却瞪向庄姬身边的官女。
“将这几个官女带走!”屠岸贾突然下令。“慢着!屠岸贾,你意欲何为?”“不必多问,拉走!”
屠岸贾用意很明显,无非是要拷问宫女,弄清孤儿的去向。庄姬见状,能不心慌?
庄姬生怕宫女禁不起用刑,把“草泽医人”供了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不顾一切地护住姊妹,无奈军士们如狼似虎,宫女们终于一一被拖拉出去。紧接着传来一阵阵鞭打以及宫女们痛叫之声……
3
程婴背着药箱,通过甬道,绕过回廊,经过鱼池,身临后苑。天幸一路无阻,也喜药箱内的婴儿不曾啼哭。眼看后门在望,他心头渐渐松弛了下来。不防此时,药箱突然动荡起来,分明婴儿憋不住了,程婴一阵心慌,趁前后无人之际,对着药箱悄声说道:“小恩主啊!千万别乱动,更不要哭出来,否则,你我两命休矣!程婴死无足惜,你若有三长两短,赵氏从此灭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