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战守之争(第2页)
听到丞相上表自贬三级的议题,朝臣们也都面有难色,没有人敢轻易发言,承明殿内鸦雀无声。
侍中费祎向来直言不讳,敢作敢当,如何忍受得了如此沉默,便首开议论,打破寂静。他说:
“丞相治国治军,必以奉法为重,法若不行,何以服人。此次北伐失利,丞相自贬,上合礼法,下服人心,可以准旨。”
费祎准则一定,朝臣议论起来,也就不怕有失偏颇。
他们虽然都同意准旨之议,但是措词多是赞扬丞相公而忘私,赏罚分明,宽严有度,败中也有不败的好话。
特别是对丞相神机妙算,智取三郡,以“空城计”抚琴吓退司马懿等几处成功之举,众臣无不佩服,个个津津乐道。竟没有一个人对丞相贬职以后,朝政会有什么影响,军中将士会有什么反应,对未来的光复大业会起什么作用等等,进行认真的分析。
刘禅耳听众臣纷呶无休的赞扬之声,心里却在担忧谁来代替丞相。他以为相父自贬以后,就必须另封一个丞相替他管事。
他睁大眼睛在殿上百余文武官员中扫来扫去,这些能臣,不是相父的门生故旧,就是相父先后举荐的人才,他们谁能接替相父管事呢?他更拿不定主意。
刘禅把他的担忧一说出来,堂上立刻一片哗然。后主真是憨直过了头,全然不会转弯。丞相自贬,不能不准,但是丞相自贬之后还是丞相,谁敢代替丞相呢?
费祎见后主那付愁眉苦脸的样子,急奏道:
“丞相不过是用人失误,失守街亭,这才导致北伐失利。主要的责任是马谡。丞相自贬,实乃高风亮节,只能贬其职,不能夺其位。”
刘禅听了,还是不明其意。侍中董允赶紧解释道:
“费祎之意,就是请皇上准了丞相自贬之请,但请丞相仍行丞相之事,照旧总督人马。丞相只是暂贬丞相之职,丞相还是丞相。”
刘禅这才明白,不由大喜。即令费祎到汉中下诏:贬孔明为右将军,行丞相事,照旧总督一切军马。
朝议方定,忽然太史谯周出班奏道:
“臣以为,贬不贬丞相之职,实乃小事,知不知北伐失败原因,却是大事。丞相之误,不是用人之误,是战守方略之误,丞相本来就不该出兵,请皇上明鉴。“
谯周总是别出心裁,所论与众不同。
丞相北伐之初,曾上《出师表),后主召群臣议论,谯周就极力反对用兵,说是夜观天象,北方旺气正盛,星曜倍明,不是时机。
但他一向不曾参与政事,不过是一个掌管祭礼和记事的太史,谁会相信他的话呢?
现在丞相虽然兵败,但这明明是马谡失守街亭所致,他又说成是丞相战守方略之误。
众臣早知他的秉性,听了见怪不怪,也不与他争辩。
谯周见众臣听了他的话无动于衷,反而更加激动。放开又尖又细的嗓音,对谏议大夫杜琼吼道:
”你是言官,为什么一言不发?&34;
杜琼只是微笑,却不与他计较。
谯周更加冲动,他以为战守方略的选择,事关国家生死存亡,不可不论清楚。谯周见杜琼不理睬他,又对尚书杜微、杨洪大声贵问:
“你们是掌管朝廷机密的人,难道也不知内情,为什么都不说一句实话?&34;
”你怎么像个疯子!“杜微、杨洪却不让步,齐声回敬了一句。”什么?我是疯子?哈哈。“谯周又对三位侍中和两位留府长史大喊:”你们都是朝中权臣,也都是丞相的左膀右臂,现在我只问你们一句话。假如马谡不失街亭,丞相在关中用兵,又能坚持多久?&34;
几位权臣见问,竟都怔住,回答不出来。
蒋琬是筹集北伐军需的总管,国中人力、财力之困,筹备军需之难,心中最明白。他早感到丞相此次用兵,实是勉为其难。谯周所问的,的确是要害。假如马谡不败,坚守街亭,关中之战能否坚持下去,实不可知。
但是光汉复刘大业,是蜀汉君臣的神圣职责,偏安自守,等待挨打也不是上策。
丞相兵败,原因很多,到底北伐是不是时机不合,或者该不该用兵,都不是他们这些人所能研究明白的事。便对谯周心平气和答道:
“你不在其位,不知其政,是战是守,丞相比你清楚得多。”谯周听了更不服气,正要发话,后主急忙喝住。他说他做皇上的都不敢怀疑丞相的忠心和谋略,你一个小太史,就不必多心了。自他登基以来,从来是“政由相父、祭则寡人”,这个原则今后也不能变。
谯周见责,口虽不言,心中仍然不服气,轻叹道:为何朝中没有一个人敢说实话呢?
3
费祎主张准了丞相自贬,实是出于公心,现在派他前往汉中宣诏,心里却十分为难。
论派系,他还是刘璋旧人,刘璋之母还是他的姑祖母。但是丞相对他十分器重,对他屡加提拔重用。
几年前他还是黄门侍郎,众臣之中,他还是微不足道的小官。丞相平南中凯旋班师,他随众臣出都门数十里迎接。丞相竟独请他上车同载,沿途接受众臣的迎拜,直入都城,让群臣见其之重。
后来又以他为昭信校尉出使吴国,让他大展其才,不辱使命,又让朝野刮目相看。
此次北伐前夕,又迁他为侍中,成为皇上管理国政的助手。位高权大,一跃成为朝中权臣之一。他和另外二个侍中和留府长史蒋琬等人,实际上是代理丞相之职,统筹军国大事。
对于这样尽心栽培自己的恩师,现在让他当面颁诏贬其三级,实是打不破情面,难以开口。
他对丞相确实是从心里佩服,敬其忠心耿耿,慕其大智大勇,仰其丰功伟绩。出征之前,那一篇《出师表),就令他读得心潮彭湃,热泪盈眶。
“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二十一年来,为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夙夜忧叹,唯恐托付之不效。 &34;
字里行间,可见丞相呕心沥血,把心操碎。
这次他之所以主张准了丞相自贬,也是从国事出发,大胆进言。若论私情,他应该力保丞相无罪才是。但他是丞相所器重的人,他不能因私废了国法,令丞相失望。
行前,他还特地拜访了留府长史蒋琬。蒋琬奉旨劳师,刚从汉中回来,最知道丞相此时的情绪。他向蒋琬请教,应该如何劝慰,才能使丞相不感羞恚,使军中将士无怨无恨。
蒋琬却只是说,丞相之心,清如明镜,不是言语所能劝慰,这话更令他感到此行之尴尬。
进入汉中,只见大军营盘星罗棋布,散落在高坡平地之中。栅寨整齐,旗号鲜明,号角此起彼落。将士们有的在练武,有的在耕作,有的在打造攻城渡水之器。六军散而不乱,忙而有序。一路之上,竟没有看见一个闲散的人。
费祎在马上,越是钦佩丞相治军之能,越是感到见了丞相,难
以开口宣诏。
听闻天使到,孔明亲自迎出中军帐外,见是费祎,下阶牵手,引入帅帐。
几月不见,丞相竟然须发灰白,面容憔悴,一付苍老之相。不等丞相摆案焚香接旨,费祎急忙先行拜见之礼,不由动情道:
“丞相辛苦!各位将军辛苦!&34;
孔明却不回答,只是摇头叹息,
赵云、魏延、杨仪、马岱、刘琰、张翼、王平、吴班、姜维、廖化等一班将佐,也都沉默不语。
一开口就使丞相和众将感叹,费祎更不知说什么好,中军帐内静得令人难受,他实在想不出有何合适的宽慰之言,可以打破冷场,就无话找话说道:
”蜀中上下,得知丞相智取三郡,深以为喜,无不为丞相神机妙算所折服!&34;孔明听了,脸色更加阴沉,连连摇头道:
“得而复失,空劳师众,枉费心机,一提起就令人感愧!&34;”朝中得知丞相收得良将姜维,天子甚喜,今见将军之面,果然人才难得。“
费祎见以三郡之胜相慰不成,就以收服姜维之事相贺。孔明却又道:
”兵败师还,寸土未得,得一良将,于魏何损?&34;
“空城计抚琴吓退司马懿,教这个死对头,贬职滚回老家,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成功。”费祎见丞相总是摆脱不了失败之痛,就以丞相这一杰作,大加称赞。
孔明听了还是面无喜色,“空城计”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若非情势所迫,岂肯如此冒险,不足称道,少提也罢。
费祎还是不甘心,他一定要把丞相说得心情舒畅,把中军帐的气氛说得活跃起来,他才敢宣诏。这样就不会给丞相的失败之痛雪上加霜,也使各位将军,对朝廷的做法,能够充分理解。
“丞相虽然兵败师还,寸土未得。但迁三郡人口十万之众,粮草、马匹不计其数,大大充实了汉中实力,这不能说是一无所得吧!&34;
不料这话一出口,孔明立即变色,不无痛心道:”此乃不得已之举,与其说是有所得,不如说是有罪过。“试想那三郡千百万人家,被强制迁徙,移居汉中,这是多么残忍的做法,他正想如何善待补过,以安移民之心。
费祎听了丞相的话,再无宽慰之言可说,正如蒋琬所说,丞相之心,清如明镜,不是言语所能劝慰,当即取出贬职诏书,当众就要宣旨。
孔明却不许如此草率,传令摆起香案,奏起军乐,按军中之礼领六军将佐跪地承旨。
众将听到丞相虽然贬为右将军,仍领丞相之职,照旧总督兵马的诏书,都感正是意料之内。丞相还是丞相,只不过暂时委屈领几天右将军的俸禄而已,一切都没有变,于是齐声欢呼
”皇上圣明,万岁,万万岁!&34;孔明却感心里不是滋味。他本想自贬三级之后,朝廷必定另请能人代理丞相,总督兵马。他自己也好从繁忙的军政事务中解脱出来,认真筹划一个完善周全的北伐方略,以便再战。不想朝廷只是名誉上贬他三级,实际上仍然让他领丞相之职,照旧总督兵马。这就让人感觉,他上表自贬,不过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有自罪自责之心。
朝廷这样做,真是让他为难。
受诏贬降之后,费祎就要还都复旨,孔明急忙叫住他,说朝廷如此贬用,实是法外加恩。但他不能不知己过,还请朝廷再颁一道赦旨,免去赵云等将军之罪。
此次北伐,蜀兵多于魏兵,不能取胜,反为魏军所破,其病不在兵之多寡,将之功过,而在主帅失误。
他还要朝廷宣谕全国,不论官民贵贱,但有心于国者,直言丞相之缺,严责用兵之短,一概有赏,阻挡言路者必罚。
费祎听罢,心里沉吟,现在就有谯周等人完全否定北伐之举,此例一开,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丞相用兵,如何了得。但他不敢违背丞相之意,也不把谯周的反战之论说了出来,只是连连命称是。
4
汉中还是久旱不雨,一秋枯叶纷飞,寸草不长,终日尘士飞扬。直至冬十一月,才下了一场小雪,汉中又见粮荒。
好在孔明早有防备,垦荒屯田,勤耕积谷,又不断从蜀中筹集转运,数万大军粮草充足,百姓也无饥色。
是夜,窗外寒风阵阵,雪花时断时续。孔明又掌灯,展开关中方域地图,眼睛注视着汉中对面的渭水流域,看得出神。
渭水以南,中是五丈原,左是散关,右是斜谷关。渡过渭水,第一城就是陈仓。这是汉初名将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处。
陈仓以东,便是三辅之地,只要取得三辅,进出故都长安,那就易如反掌。
图上方寸之间,地上千里之远。从汉中到长安,山与山之间,城与城之距,旱路水路,敌军我军,能容多少人马,要用几日行程,需要多少粮草,会遇什么突变,他不知反复算计了多少遍。
半年以来,大军安营扎寨,处在休整练兵状态。军中大小事务自有随军长史杨仪处理,训练军马的事也有丞相司马魏延负责。转运粮草有马岱,器具打造有姜维,哨探敌情有邓芝,处处事事都不用他操心。
然而他还是放心不下,除了筹划北伐之外,每日还要到各处巡视。
今夜,他刚从各营回来,又在渭水流域用心谋划了几个时辰,只觉得右手臂阵阵刺痛,连烛台都握不稳。
约是三更时分,杨仪进帐轻声说道:
“成都来人禀告,老将赵云,日前病故。”
孔明顿时泪下,只因箕谷失戒,赵云也被贬了一级,刚刚转回成都养病,不想溘然病逝。
赵云是他帐下最得力的将领之一。在任何艰难复杂的情况下,赵云对他的战略意图,都能心领神会,兵到计成。
用起赵云,他也感到得心应手。赵云实际上就是他的左膀右臂,难怪老将军逝世,他的右臂阵阵刺痛。
孔明痛心不已,即令六军连夜挂孝致哀。
杨仪领命才出中军帐,主管哨探敌情的中监军邓芝匆匆进帐,他见帐内无人,近前对丞相低声道:
“魏将曹休在东吴石亭被吴军所败,扬州告急。魏主令张合率军南下援救,关中只剩下郭淮的二万人马了!&34;
孔明听罢,不由惊喜,急令邓芝派人再探魏军曹真去向。邓芝走后,他又迫不及待秉烛照向关中方域地图,那双疲惫的眼睛,顿时放亮,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关中空虚,真是天赐良机,趁吴军牵制魏军大部人马的机会,立即兴兵北伐,关中可定。
当即命罗安收了地图,取出文房四宝,他要连夜上表,请求出师。正要下笔,忽又顿住,关中败退才过半年,朝廷一定顾虑重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特别是那些刘璋旧部,只求偏安蜀土,全无光复之志,再次上表出师,他们必定群起反对,他要如何说服他们呢?
忽然他又想到赵云逝世,蜀军大将已经所剩无几。赵云一去,更是如折一臂。如果现在不思光复,再过若干年,现有的大将,又会再雕谢三分之一,到那时,军无良将,欲图光复,更是纸上谈兵。
而且,他也自感年近天命,精力一日不如一日。而魏军兵多将广,谋士如云,曹真、司马懿之下,还有张合、郭淮、满宠等许多良将。如果光复大业在他的身上不能实现,蜀中后起之秀中,又有几个是他们的对手呢?
还有一个非战不可的原因,他不敢对人公开。那就是:关中空虚,蜀军如果按兵不动,不敢北伐,那就会被天下人看出,蜀中空虚,已经不堪一击,连攻打关中二万弱兵的能力都没有。
偏安只能坐以待毙,现在不动更被看出虚弱,只有以光复大义为号召,以攻为守,才能自立于强敌之前。
不管大业能不能成功,他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这样想,不由提笔一挥而就,竟成一篇令人荡气回肠、肃然起敬的(出师表)。
表章呈上数日,他又怕朝中议而不决,误了时机,便令杨仪、魏延等人代管汉中军务,自己则率关兴、张苞赴成都请战。
果然朝中众臣,听了丞相感动人心的出师表,表面上都为丞相的慷慨陈词激动,心里却都暗暗疑虑。关中新败,再战能否取胜?已经十分空虚的国力能否承受?
这次不比前番战后的评功论过,说好说歹都无关紧要。一旦议成准旨,丞相出师,大量的粮草器具供应,都要由他们各司其职,满足战场上的需要,如果到时候拿不出来,那就会要了他们的脑袋。
现在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与自己的性命攸关。蒋琬、费祎本是丞相的左膀右臂,又是朝中的权臣,此时应该先表示态度才是。但是他们俩却对视一眼,沉吟不语,似有难言之隐,又似在深谋远虑。
太史谯周一向反战,主张坚守险要,自保待变。大家都知道他的立场,就都向他望去,希望他带头站出来反对,大家也好随后附和。
谯周好像知道大家的意思,故意低头不语。刘禅见众臣不语,先急起来: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呀!丞相正等着回音呢!&34;
众臣还是你看我,我看你,不说一句。因为他们都知道,丞相出征,将要苦了他们;反对丞相出征,也要自讨苦吃。
”皇上,臣以为,不可出兵!“谯周终于开口说了。他说出自己的主张后,就用自嘲的面孔对着众臣,好像在问,他说这话,是不是疯了。
众臣见他说话,纷纷点头称是。
”反对出兵,你也得说出道理呀!“刘禅见众臣都有共识,又催问谯周。
”小臣不敢妄言,蜀中现在不但经不起败,也经不起胜了!“谯周这话说得令人莫名其妙-经不起败,众所周知;经不起胜,又是什么意思?
众臣百思不解,后主更是傻了眼,大家都想知道究竟。谯周好象早已深思熟虑,难得今天大家肯听他的议论,就不紧不慢说了起来。
他说魏军南下,关中空虚,这确是北伐的好机会。或许可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举夺取关中。但魏兵把南边的战事结束以后,必定要起大军收复关中。这样,关中的战事就不是短期可以结束了。
长期的人力、物力消耗与长途转运,你们说,蜀中一州之力,能与魏国九州之力,拼杀多久?
众臣听了都说言之有理,蒋琬、费祎也觉得近乎实情。丞相这次出兵,在关中取胜以后,局势将如何发展,确实令人担忧。
刘禅见反战的主张已成多数,但他不能反对相父北伐。就下诏请丞相和江州都督李严回都议事,他们俩都是先帝指定的托孤大臣,这紧要关口,正是他们拿主意的时候。
诏书才送出,孔明就先自回到成都,刘禅得知相父还都,急忙令黄门喜富备车,亲到相府请教。
随行的大臣有侍中郭攸之、董允、费祎、总督御林大将向宠。留府长史蒋琬、张裔已先在相府等候。
为了说明朝议不决的原因,他还特令太史谯周同行,以便相父随时询问。
谯周跟在车后,自知后主叫他同去相府的用意,心里很是恐慌,一路忐忑不安。
反对丞相用兵,他是尽了一个朝臣忠君爱国的职责。假如明知国力不支,越打越空,一步步自取灭亡,却城口不言,明哲保身,那才是不忠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