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战守之争(第3页)
对于丞相的人品和才智,他十分敬畏,蜀国若使没有丞相,不是被曹魏吞并,就是被东吴侵占,根本就不能立国与群雄抗争。
丞相敢以天下一州之地,讨伐曹魏九州之地的勇气,也令他敬佩不已。现在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史,坚决反对丞相的北伐之举,丞相对他会有什么想法呢?
记得第一次见丞相,那时他还是刘璋属下的一名降官,不知是他又高又瘦、弱不禁风的八尺之躯令人好笑,还是他又尖又饶的川话,说得他们莫名其妙,丞相两旁的将佐竟然哄堂大笑。
当初刘备才入川,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这样轻慢川中人士,是要治罪的。丞相长史依令要治哄笑的人,丞相却道,他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还治谁呢?
当时他就被丞相的坦白襟怀所折服,丞相光明磊落,不是一个虚伪的人。
孔明得知后主驾到,亲到府门阶下跪迎。刘禅见状,急忙跳下御辇,扶起相父,搀进中堂,
到了中堂,孔明跪地再拜,再行君臣之礼。
“臣正要进官见驾,何劳圣上亲来相府,教老臣于心不安!”刘禅急忙扶起,连声道:&34;相父回来就好!相父回来就好!&34;
“关中空虚,正是用兵之时,朝中议而不决,不知圣上有何主张?”孔明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就问。
“这。”刘禅答不出来,就老实说道:“正因议而不决,这才请相父还都裁决。”
孔明听了,眉头一皱,心里叹道,好一个糊涂天子,我自己上的表章,自己裁决,那还上表章作甚?君臣之礼还有什么用!嘴上却说:
“兵贵神速,机不可失,还请皇上早日定夺!&34;
”可是。“刘禅又犯难了,三言两语他又说不清不能定夺的原因,就用眼睛盯着谯周道:”是你出的难题,现在你自己对丞相说清楚吧!&34;
谯周急忙趋前对丞相道:
“谯周一管之见,却都是肺腑之言,还请丞相斟酌。”
他说完赶紧低头,不敢看丞相是什么脸色。
丞相没有马上回答,堂上一片肃静,谯周料想如此重大问题,他的话不会引起哄堂大笑,恐怕只会招来丞相的一阵斥责。
他不由得冷汗直冒,僵在那里不敢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丞相说:
“汉魏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不伐强魏,守是守不生的。等着挨打,就是坐以待毙。与其坐以待亡,不如以攻为守。现在魏军南下,关中空虚,扬州吃紧,正是与东吴联手灭魏的大好时机,不能错过。”
谯周何尝不知这些道理,但是魏军稳定扬州之后,大军返回关中,你怎么办?你还能和魏军耗多久呢?
丞相好象知道他心里想的这些疑问,又说道:
“我军若得关中,必教魏军南北不能相顾,一旦光复旧都,人心思汉,众望所归,天下半定,曹魏逆贼必定惶惶然不可终日,图之也就不难了。”
丞相这番话,立即把蒋琬、费祎等人都说服了。只见他们不住点头称是,并且看得出来,那不是阿谀奉承的虚假之态,也不是客套,而是从心里信服丞相的卓见。刘禅顿时面有喜色,连声道:“还是听相父的不会错。”
谯周心中暗暗叫苦,此时若无一个资深名着、位高权重的大臣站出来反对,出兵的决定就算定了,他这个人微言轻的小太史,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了。
5
次日,江州都督李严听诏回到成都,不等他上朝,谯周就连夜登门拜访。
他认为现在只有李严才能劝住丞相用兵,李严与丞相同为托孤大臣,出镇江州,又兼朝廷的中都护,统内外军事,是个地位仅次于丞相的大臣。他若能出面反对明知不能成功的北伐,丞相就不能一意孤行了。
李严本是荆州刘表旧部,刘表败于曹操,他就归了益州刘璋,成了刘璋手下能臣之一。建安十八年,他率军抵抗刘备于竹,竟率众归降,成了刘备轻取西蜀的功臣,十几年来颇受朝廷倚重。
许靖、法政去世以后,他便成了刘璋旧部的头面人物,不时有旧人前来拜访,求请提携。而他也乐意做一些顺水人情的好事,在身边多有一些故旧捧场。
今夜他见谯周来访,心里却很不安。谯周也是刘璋旧部,众所周知这个不知轻重、不会拐弯的谯太史,近来总是和丞相唱反调。先是全盘否定丞相北伐的意义,现在又极力反对丞相用兵。
此时他来造访,就会被人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是他李严指使,或是为了相争什么,处处和丞相唱对台戏。
李严深知自己的轻重,他怎么敢和丞相争呢?他们虽然同受遗诏、同辅后主、同为托孤大臣,但他心里明白,先主那样做,并不是真心托他大事,而是借他之重,安抚蜀中刘璋旧部而已。
他名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实际上又把他留在永安官,做一个远离朝廷,镇守一方的都督。先主这样安排,他心里明白,嘴上却总是说:托孤之重,臣敢不尽心。
对待诸葛亮,他也一向采取“敬而远之,唯丞相是尊”的态度,后主继位以来,他与丞相倒也相安无事。
“丞相又要用兵,蜀中这一点家底,拼光打尽了,咱们又要再做一次降官!”谯周在故人面前,直言不讳。
“哎呀,你这是什么话呀!”李严急忙截住了谯周的胡言乱语,正色道:“蜀中虽然只有一州之地,却是天府之国,富庶之州。怎会像你说的那样不经打呢?再说光汉复刘,乃先帝遗愿,蜀中上下,岂能只说不做呢?&34;
他本想藉此话题,表明自己的态度,好把谯周打发出去,免得他在这里胡说八道,授人以柄。不料谯周好像看透他这言不由衷的大话,瞪着一双怪眼,瞅着他许久才说:
”光汉复刘?丞相他在做梦,你也跟着他说梦话?&34;
“我看是你旧梦未醒!现在这里是蜀汉王朝,早不是益州旧治了。你做了汉家的臣子,就得为汉家的光复大业尽力!”李严振振有辞回答。
谯周听了只是冷笑。
其实谯周的这些话,他听了很有同感,光汉复刘大业,确实只能梦想。
天下十三州,魏占九州,吴有二州,蜀汉仅得一州。以一州之众,欲得天下,简直是笑话。而且三国鼎立已久,人家早已站稳脚跟,想打败人家,谈何容易。
更有说不出的苦衷是,他已经做了二次降官,三易其主。以前可以说是择明主而事,如果蜀汉真的打尽拼光,自取灭亡,他再作一次降官,那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谯周是个心口如一的人,心里怎么想,脸上就怎么写,看祥子他压根就不信李严说的是真话。过了片刻,谯周又问:
“远的事咱就不争了。眼下用兵,丞相就要轮换部队,这是老规矩了。现在我单问你,丞相又要把你的江州军调走,给你留下战场上替换下来的老弱伤残,你要如何恢复江州军呢?&34;
这话又击中李严痛处。
他的江州军,实际上只是丞相的后备军。每次出征,丞相都要把他训练有素、建制完整的江州军调走,留给他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散卒。为了重振江州军的声威,他又得募兵筹粮,重建军队。然而连年征战,募兵筹粮是天下最难的事了,无异是剜人心头肉,夺人口中食,剥人身上衣。
丞相在战场上是胜是败,蜀中如何评说且不说,他这个抓兵抓夫、横征暴敛的中都护,却是恶名远扬,天下骂声不绝。
谯周好像看出他的话击中李严痛处,又直言不讳地表白,他不是有意挑拨离间,制造二位托孤大臣之间的矛盾,实是从国事考虑,实事求是,如实分析战守利弊。目的只是想请李严出面,劝说丞相,只宜守险,不宜用兵。
和谯周这祥谈论丞相的是非,已经使李严感到惊慌,再叫他带头劝说丞相罢兵,这更是他死也不肯干的事。
丞相何等精明,蜀中人力物力如何,还有多少家底,他不会不知道的;是战是守是利是弊他也比谯周清楚,光汉复刘大业能不能实现,他更是心中有数。他为什么要这样频频用兵,自有他的道理,岂是旁人劝说就能改变主意?
而他是一个身居高位,又被人防范的降官。绝不能去研究丞相想怎样?不想怎样?为什么要那样?更不能去干预丞相要怎样!他只能恪守本职,任劳任怨,唯上命是遵。这样才能保住眼前的富贵,否则还没等到蜀汉灭亡,他就先完了。
然而,虽说不去研究丞相为什么要那么做,心里却老是琢磨他在想什么!
丞相一心致力于光复大业这不假,但这不是目的。因为正如谯周所说的,这只能是梦想。他不过是以此为号召,为达到一个真正的目的,所采取的一种手段罢了。
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显然是为了保住蜀汉不被魏、吴二国吞并,他这样频频用兵,实际上是以攻为守,搞了一个大的“空城计“。
他的这个大空城计和西城县用的那个空城计有所不同。那时小城兵力空虚,他就故意显示出不加防守的样子,使司马懿难以揣摩,惊恐而退。现在蜀中空虚,关中也空虚,假如他不用兵,就会被魏吴二国看出虚弱。所以他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再度北伐,示强于敌。谯周这厮,为何就参不透丞相的苦心呢?
丞相的苦心,他也只能在心里明白,绝对不能点破。不但嘴上不能说,连行动上也不能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感觉。
更不能让谯周这个直肠子的人看透,万一他不知深浅,乱加评说,可就坏了丞相大计。
”劝丞相罢兵!这不能!丞相这次非用兵不可,我还要上表支持丞相北伐呢!“李严只好明确表态。
”为什么?“谯周急问。
”为什么?不为什么?你自己去想,想不明白,就不要胡说八道!“李严赶紧把话说死。
”你。“谯周听了睁大眼睛,张口悬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6
《出师表》很快就得到旨准,孔明立即把侍中郭攸之、董允、费祷和留府长史蒋琬、张奇叫到相府,认真商议粮草征集和转运事宜。
大战在即,推车使者罗安年近五十,孔明觉得不能再让他推车了,就叫关兴赏钱五百,叫他回乡养老。
那知罗安死活不肯退伍,叫嚷着非要见丞相不可,侍卫们知他是丞相的车夫,也不敢硬拦,竟让他闯到了相府的议事堂。
孔明只好中断议事,特地出来,会见这位给他推了十几年车的老车夫。
”丞相,为什么不要我了!“一见丞相,罗安就垂泪询问。孔明本要责其不知轻重,私闯议事堂,但见罗安老泪纵横,难舍难分的样子,心也软了。&34;罗安,往后战事多变,不一定从大路进取,或许走山道,或许穿狭谷,或许水陆并进,道路崎岖不平,十分难行。你就服老吧,不要勉强了!“孔明耐心向他解释。
罗安却不服老,他说他才大丞相二岁,没有一次误事,今后也绝不会有闪失。他能给丞相推车,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他要推到他推不动为止,让别人给丞相推车,他不放心。
孔明没有时间与他说这些小事,又不愿伤了他们多年的情谊,就微笑答应他,既然换人他不放心,就请他物色一个他觉得放心的年轻人来吧!
于是,罗安举荐他的儿子罗保胜,子承父业,他才能放心。孔明满口答应,又匆匆退回议事堂。
罗安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字,就见丞相又忙去了,只好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说声”丞相保重“,又含泪走出丞相府。
关兴送他出了成都武义门,才止步道:
”北伐在即,丞相忙于战事。委托我送你这匹白马,给你代步,送钱五百,给你安家。丞相还交代,日后若有难处,还可以来找他。“
罗安一心只想快把儿子送来给丞相推车,只要了那匹白马,那五百个钱,死活不肯拿。他说就要打大仗了,这钱就留给丞相做军资吧。
算起来,此次罗安离家已经三年整了。征南中归来,他本可以回家探望家小,可是丞相屯兵汉中,整训人马,随时都要出车巡视兵营,他就放弃了探家的念头,天天把丞相送到各处营盘,风尘仆仆,不亦乐乎。
随后丞相兵出祁山,他就更离不开丞相了。从关中兵退汉中,他本来也有机会回家探望,但是此时丞相更忙,几乎整日都在外面巡视练兵,督促耕种。他的车除了夜间擦洗整修停放外,白天四个轮子都没有停过。
他是老了,连日奔跑,力不从心。特别是上坡,几乎推不动了。算起来他的儿子今年该有二十岁了,一定也像自己当年那样健壮,他给丞相推车,肯定又快又稳,让丞相坐得舒心。他的家是在广汉郡的竹县,人急马快,不到两天,就到了家乡。
令他意外的是,家乡竟让他认不出来了!
那一垄垄翠绿的山田,长的不是五谷杂粮,而是一望无垠的茅草,百姓们不知到哪儿去了,一路十室九空,人迹罕见,鸡犬无声。
老街上也不见往日繁华,他想下马吃一碗他最爱吃的捞糟蛋,走了半条街面,也见不到。冷冷落落的街面,除了几家竹店、铁铺和瓷店之外,全都关门,竟找不到一家让路人打尖御寒的汤水客栈。
他怀疑这里发生了什么劫难?
到了家门口,那一幕更让他吃惊。只见他的儿子被几个兵卒五花大绑拖了出来,他的老妻死命抱着儿子不肯松手,那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亭长,正挥动鞭子,狠狠抽打他的老妻。
“住手!”罗安大吼一声,飞马奔到那亭长面前,也一鞭抽在那亭长鼻梁上。
亭长抱着脸痛叫,命令兵卒把这个胆大包天的老头拉下马,捆绑起来。
几个兵卒放下他的儿子,就要对他动手。
罗安大叫一声,说他是推车使者,谁敢动手。
亭长捂着鼻子,眨着眼骂,什么捞什子推车使者,敢打亭长,妨碍执行公务!
罗安这才跳下马来冷笑道,推车使者,就是丞相的车夫,给一个县官,他都不换!你们敢绑丞相车夫的儿子,不要命啦?
亭长却不怕,理直气壮地说,抓兵抓夫,不是他要抓的,他是执行县官的命令,而县官是执行郡守大人的命令,郡守大人又是执行都护大人的命令,都护大人就是执行丞相的军令。简单地说,就是丞相下令来抓你的儿子。
罗安听了,火冒三丈。丞相是多么好的一个圣人,忧国忧民,爱兵如爱子,对百姓更是亲如骨肉,他怎么会容许如此强拉兵夫呢?一定是下面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官,没有讲清楚道理,把事情办糟了。
亭长听了却诉起苦夹。他说年年征战,年年都要征兵征夫,征粮征赋而人是一年--年--年慢慢才能长大,抓一个就少一个,粮食也是地里长的,征一季,百姓就得饿半年,你怎么去向百姓讲道理呢?现在百姓--见官府的人,立刻逃得无影无踪,我们这些干公的人苦死了,交不出限额,上面要打要杀,黑着脸硬干,十八代祖宗都被人骂绝了。
不用说是抓你的儿子,连他自己的儿子也都抓去凑数!罗安听了半信半疑,打仗怎么打成这个样子?就对亭长说,他这次回来,就是要送儿子到军中给丞相推车,请亭长放了他的儿子。
亭长早就学会应付各种人物的本事,立刻做出通情达理的样子,当即答应放人。但要把他儿子的头发割下来,以便算个数,向上交差。
罗安哪里肯依,把儿子的头发割下来,儿子的头就会像刺猬一般蓬乱,那得几个月才能长成,就这样去见丞相,又成何体统,他要求亭长割他的头发代替他儿子的头发。
亭长立即跪地求道,你那花白头发顶不了数。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上面正急着要,你儿子不割头发,他就得割脑袋。
罗安见状,不知如何是好。
亭长见他迟疑赶紧拨出快刀,只听“嚓”一声,就把他儿子的头发齐根割下,还未等罗安反应过来,他又拱手说一声谢了,就和几个兵卒一溜烟不见了。
罗安扶起老妻,抱着被割去头发的儿子,却哭不出声来。回到家里,只见家徒四壁,空无一物。老妻拿不出一点吃的东西,给远道归来的丈夫接风。家中早已断粮,仅靠野菜充饥,罗安不由得后悔,当初不该不要丞相给的那五百个钱。
第二天,罗安就送儿子上路,他把那匹白马交到儿子手里才说:&34;你娘无依无靠,我就不去汉中了,你一个人去吧,他们见到这匹白马,就知道你是谁了。“
儿子却要把白马留下,他说父亲从军十几年,得这一匹白马也不过分。家中一无所有,这马可以拉车,可以耕地,可以给二老挣口饭吃,就让这匹白马代替儿子孝敬二老吧。
罗安不许,他说军中所缺,就是马匹。只有早日实现光复大业,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他交代儿子说,丞相要是问起家中境况如何,你一定要说一切都好,免得丞相为挂念咱的小事分心。
儿子听了含泪上马,罗安也不说什么,只是狠拍一掌马背,让那马驮着儿子飞驰而去。他不怨战争给他一家带来灾难,只觉儿子去了,他就了了一桩心愿。
丞相见到罗保胜,果然被那一头刺猬一般的乱发逗得发笑,他以为这是老车夫舍不得儿子离家远去,留下儿子的头发做个留念。
罗保胜听了却闪着泪花告诉丞相,他的头发不是父亲留下来做纪念,而是被亭长割去向官府交差。
孔明听了,心里不由一震,不用问他就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离座走近罗保胜,抚着那一头又短又硬,像刺猜一般的乱发,手上扎得生痛,心里却在流血。丞相的推车使者,尚且有这般境遇,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说了。自己这是建功呢,还是在造草?
”五年之内,丞相一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知怎的,孔明忽然向罗保胜这样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