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亡命之君(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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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俘来到金朝的上京后,被留置在一座旧官厩内。这座官厩虽墙壁斑驳,内围可不小,只是四周被围墙严密地圈住。大门有由金兵把守着,院内准许自由见面。
任凭这样,韦妃除了同邢夫人处在一起,什么人都不想见。自环环出事后,韦妃已变成另一个人。那隐秘被人识破后的羞和耻,失去女儿的苦和痛,担心风声泄漏的惊和惧,经常交织在一起,使她恍恍惚惚,苦不堪言。眼前,她所求的是,只要能守住这个秘密,什么苦楚都不在乎。
邢夫人来到了韦妃的跟前,轻声地说:
”给母妃请安。“
”罢了吧。“韦氏心不在焉地。
”母妃,媳妇昨晚做了个梦。“邢夫人以试探的口气说。&34;梦?什么样的梦。“
”梦见一个神人从天而降,口中念道:&39;九九归一、九九归一&39;!念完就隐去了。“
”这算什么梦?&34;
“媳妇初时再三不解,方才忽然悟出:&39;九&39;不就是九郎么,&39;归一&39;嘛,那更是明显的事。”
韦妃顿时愣了一下,急问道:
“你是说--&34;
”神明分明暗示,咱们的九郎已经登基了!“邢氏悄声地说。
邢氏如此推测,让韦妃一阵惊喜,但是这惊喜短暂得如一阵风掠过一样。
她何曾不希望亲儿登极御天。但她的疑问大于期望。若是事实,为什么没捎来消息?真有其事,为什么不来营救父母?
邢氏见韦妃不语,也不敢再说了。她非常了解,自从环环出事后,婆婆的话越来越少,即便有时说上几句,往往也会突然中断,一下子失了神,魂不守舍
似的。
母妃一定又在想念环环。邢氏总是这么猜测。韦妃失神地看着前方不远处,似乎发现了什么?忙跟邢氏说道:
”你去看看,那几个人在悄悄议论什么?“邢氏顺着韦妃所指方向望去,见有几个劫后余生、衣衫不整的官女,正在比手划脚,她于是上前问
个究竟。
韦妃神色有点不对,她怀疑官女们所议论的,正与她有关。所以一见邢氏返回,就近不及待地问:&34;她们怎么说?&34;
邢氏神色黯然,迟疑了一下,说道:
“不知为什么,皇上硬要将燕王之妻张夫人,赐给金人为妾,张夫人不甘失节受辱,昨夜自尽而死!&34;
”原来如此。“韦妃松了一口气。
”宁愿受死,不甘失节,贤也张夫人,可钦可敬!“邢氏感慨地说。
韦妃有如被针一刺,她瞥一眼邢氏,见她满脸肃
穆,连理也不理婆婆。心头更是一紧:这话分明是冲我而来,莫非邢氏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这般含沙射影?她越想越不自在。
忽有宫女报说:
”皇上到!&34;
赵佶来作什么?韦妃更慌乱了!她一抬头,看到赵佶正在发笑-------不,那是冷笑、狞笑。赵佶真的绽开笑脸,这是北迁以来,赵佶第一次出现的笑容。
今天早晨,正当赵佶闻报张夫人自尽,心情非常恶劣之际,忽有一个陌生的金兵求见。这人瞻前顾后一番,便把赵佶拉到一边,悄声地说,他叫陈忠,本是商人,前些时经商来到燕山府,无意间与宋朝使臣王伦、朱升结识。交谈之下,方知这二位宋臣本来奉命担任大金通问使,拟与金人议事并叩问二帝起居,不想被挡在燕山府,急得无计可施。陈忠坦言,他正是收了王、朱的重金,因此不负重托,用尽心机乔装为金兵前来的。
陈忠说完,取出一封书信,塞给赵信后,就急忙脱身。这信中说,康王赵构已被中原臣民拥立为主了。真不啻为一声喜雷!此时的赵佶,早将张夫人之死抛在脑后,他所记挂的倒是韦妃及邢夫人了。
见韦妃愁容满面,赵佶愈是陪笑。他不愿得罪这个新君的生身之母,他要当面向她说明他冷落她的
苦衷,自从落难以来,他连郑太后都无法顾及,何曾有薄视韦妃的意思。
赵佶把那一封报说康王登基的书信摊开来,顿时使在场的人悲喜交集。赵佶清瘦的脸上挂着笑容,眼中则盈满泪水;邢氏未忘躬谢神明的同时,激动地直淌喜泪。
韦妃则哭得更厉害了!只是她那泪水很难分清是喜、是惊、是悲或是悔。
6
入夜了,这座囚禁宋俘的院落,表面静如死水,实则暗中沸腾开了。皇子亲王个个亢奋不已,都觉得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眼前。几位皇子非常自觉地分散在门外察看动静,好让屋内的人安心计议大事。
屋内的钦宗赵桓,听了父亲赵佶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后,已从狭小的天地中挣脱出来,开始着眼于复国大计。因此,当赵桓听到康王登基的消息后,也很高兴。他赞成先由上皇以谦卑的语气,给金人写一封宋金和议之书,投石问路,再作后议。
上皇徽宗久未握笔,说什么也写不出来。这个时候,父子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秦桧,把他找来。
此时,秦桧正在微弱的灯火下凝思下笔。他脸庞清瘦,目光有神,思路敏捷,作起文来如行云流水。转眼间,一篇和议文书已经一气呵成了:
宋赵佶书致金朝大皇帝:唐太宗复突厥而沙陀救唐,冒顿单于纵高帝于白登而呼韩赖汉,近世耶律德光绝灭石氏,而中原灰烬数十年,终为他人所有,其度量岂不相违哉!近闻嗣子之中有为人所推戴者,盖祖宗德之在人,至深至厚,未易忘也。若左右欲法唐太宗、冒顿单于,受兴灭继绝之名,享岁币玉帛之好,当遣一介之使,奉咫尺之书,谕嗣子以大计,使子子孙孙永奉职贡,为万世之利也。
赵桓一口气读下来,深深感到其文锦绣,其词委婉,多好的一篇力作!他再读了一遍,真有点爱不释手。
上皇赵佶当面领略秦桧的才华后,更是叹服。他忽然想起一首诗来:
拔翠琪树林,双桧植灵囿。
上稍蟠木枝,下拂龙髯茂。
撑拿天半分,连卷虹两负。
为栋复为梁,夹辅我皇构。
这首诗是当时汴京万岁山(后改为艮岳)落成后,徽宗为“神运石”旁栽种的两棵桧树所题的诗。如今读来,竟如此吻合于眼前这个秦桧!莫非冥冥之中,上天授意作此诗以寓隐纤,暗示此人正是中兴大宋的辅佐大臣。
此时此境的秦桧,确实君子心怀坦荡,除了心系社稷外,无一点私意。他觉得大宋酿成此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极想当着二帝面前痛陈是非,却迟迟找不到适当的机会。&34;会之贤卿,“赵佶亲切地问道:”你觉得欲使赵宋中兴,至关重要的是什么?&34;
秦桧想不到上皇竟当面“请教”如此大之题目。他拿捏分寸,言简意赅地说:
“臣涉世不深,实不敢妄谈治国之道。但臣闻古人有言:&39;与覆车同轨者倾,与亡国同辙者灭。&39;欲使我朝中兴,首要的是鉴前车之轨,防范重蹈覆辙
”再说下去、再说下去!“赵佶见秦桧似乎有所顾忌,及时鼓励道。
”恕臣直话直说,“秦桧一语切入核心:”就金兵二次围攻汴京而言,臣以为,守也因李纲,陷也因李纲。“
赵佶、赵桓父子听了一惊,正要质疑,秦桧紧接地说:
”少帝陛下记否,当时太学生陈东曾直言上疏说:&39;李纲奋不顾身,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 陛下拔纲,中外相庆。, 李纲罢命一传,兵民骚动,至于流涕,咸谓不日为虏擒矣。&39;臣以为,陈东此疏,最中要害。事实印证,李纲在,则汴京存,李纲被以种种借口遣出城,京都便一旦陷落!&34;
赵佶不得不点头,赵桓则有点不自在。
秦桧不管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
“李纲、陈东等人,性格刚烈,常在激情之下对主上直谏,批其逆鳞。但正如古人所言:&39;切直之言既非人臣之利,也多被视为逆耳。然若能受明主纳之,必为国家之福也&39;。”
屋里静得出奇,赵佶、赵桓都陷入沉思。秦桧暗道:是不是我说得太多、太直了?“卿与陈东相比,孰长孰短?”赵佶突然问道。秦桧毫无掩饰地答道:
“论文章,他略逊我一筹;论目光之敏锐,为人之忠直,陈东远远在臣之上。”
二帝很欣赏秦桧这么直率的答话。
君臣一下子打开了隔阂,热烈地交谈下去,渐渐投契。从历朝以来的各种弊政,甚至追溯到太祖皇帝的为人施政,秦桧知无不言。
但是秦桧有些话未便说出口,他认为:少帝赵桓平庸无能,上皇赵佶也不是当皇帝的料子!一个人整天沉酒于翰墨书画、风花雪月,实在不像样,赵佶若是置身在儒林艺苑中,也许是个名符其实的艺林领袖,让赵佶君临天下,当然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皇帝!
那一夜,两代落难皇帝都被秦桧的一席话搅得无法入睡。
钦宗赵桓想:倘若有机会让他再一次君临天下的话,一定要重用像李纲、陈东、秦桧这类忠直之臣。
徽宗赵佶则在想:九郎是个精明的人,前车可鉴,应该不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