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门36天局小说故事

第2章 紫禁城的黎明

 从玄武门往西,一路过去,共有九个坐北朝南的门户;往南过长庚桥至御酒房后墙,号“长连”,共有三十一个朝西门户;再南,又三门,称“短连”。每个门户,全是四合院结构。这一带号曰“廊下家”,总共住着数万宦官,他们的身份卑下,都是“长随”、“答应”以及杂役之流,是宦官的底层。 

 不过,这一、二十年,“长随”、“答应”们发迹的却也不少。那是因为万历帝向全国派出了大量的“矿监”和“税使”。而监使一职,自然由有权有势的太监充任,但每个监使还要挑选百人的长随,自然就在“廊下家”来挑选了。 

 这些监使一到州府,往往即是一方收税的头目,动不动以圣旨压人,那是连县官也不敢正视,威风八面。他们搜刮来的钱财,一般是十分之二上缴国库,大部分中饱私囊,他们为掩人耳目,常常也给长随们许多好处;而长随们直接取于百姓,隐瞒私吞也是司空见惯。所以,每个人外出回来,都发财了。 

 照理说,钱财之于宦官,那是彻底的身外之物,他们孑然一身,无儿无女,要钱有何用?其实不然,大多数的宦官都想当父亲,当爷爷,都醉心于认“干儿子”。没钱,谁要当他的干儿子?所以,钱对他们反而愈加重要了。 

 外出发迹回来的宦官,都在紫禁城外建房,认了干儿子。这使那些没被派出去的宦官,羡慕得不得了。他们最 

 美的梦便是--------回轮他外出了。 

 “廊下家”曲尺形的长廊,将“大内”分割出一片小天 

 地。门前大片地盘长满了枣树林,那枣树已被无数串金黄色的果实压弯了腰。这儿的枣子品种好,甜脆异常。往年,许多宦官以这枣子制酒,拿到外城去卖,号称“廊下内酒”,非常好卖,着实能赚上一笔。 

 大概由于万历帝去世,更由于遗诏撤回矿监、税使,断了大家的生财之路,所以,大清早便有好几百人上树摘枣子,显然都是准备制酒卖钱。起初营营嗡嗡一片,倒也相安无事。过了一阵,即有口角,好几处已然大打出手,呼叫连天。 

 这时,从“廊下家”的一个门里,走出了一个白发人。此人其实不过四十,但却满头白发,他带着脚镣手链,哩哩链链地走向闹事地点。 

 说也奇怪,他走到哪里,那里的争端即奇迹般平息下来,而他竟是一句话也没说。非但打架双方垂首躬身而立,连树上摘枣的人也溜下树来,肃然听候吩咐。 

 他见争端不平自息,即默然回转,但想了想,又回头对众人说: 

 “既然命里注定十万兄弟要终生当奴才,而廊下家又是奴才的奴才,这还不够可怜吗?同时,命中又注定,我们这十万兄弟都得绝子绝孙,这还得用人讲吗?这样的人,至此境地,还不知互相怜惜,当真不是人了!&34; 

 他说罢,转了回去,从屋里搬出一张桌子,又搬出一段船形的雕刻物,以及斧头、锯子、锤子、雕刻刀等工具,在枣树下全神贯注地劳作起来。 

 他的身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也拿着一把雕刻刀, 

 学着雕刻。 

 少年是万历帝的长孙朱由校。带着锁链的人,自然便是被锁了十八年的李永贞了。他们聚精会神地一刀一刀刻着,链条不时叮当作响,为他们伴奏。 

 一阵脚步声过后,来了四名太监。前后二人都头发花白了,身穿葵花胸背团领白绸衫,头戴乌纱帽,腰捆犀角带;旁边二人穿戴大体相同,但腰捆的只是一般软带。他们往下走来,观看两人如痴如醉地雕刻一段木头。 

 那木头已被雕成了一艘小龙舟,龙头龙爪都栩栩如生。再看那龙舟之中,四个太监不免又怔了一怔:舟中竟然还雕刻一具小棺材,这未免对朝廷大有不敬,甚至是大逆不道。刚要出口的喷喷夸奖声,不由得再也说不出口了。但仔细一想,却又释然,万历皇帝刚刚驾崩,小龙舟载具小棺材,不也可以理解成对先帝的一种哀思吗? 

 李永贞、朱由校依然埋头雕刻,对来人浑然不觉,或者说不予理睬。 

 领头的老太监轻咳一声,然后庄严道: 

 “圣旨到,李进忠跪听宣读。 &34; 

 老太监的话如石沉大海,两人毫无反应,于是不免有点生气,提高了声音喊道: 

 ”李进忠,你听到了吗?&34; 

 李永贞这时才抬起头来,见宣诏的是司礼监陈矩,不觉一愣: 

 “陈公公,你这是叫谁听诏?&34; 

 ”李进忠啊,你啊!&34; 

 李永贞手指陈矩身边一个五十几岁的随从说:“他不是叫李进忠吗?他,如果我的记忆不是太差,如果我没有记错,正是惜薪司的掌印太监李进忠!陈公公,奴才名叫李永贞,你是弄错了!&34; 

 ”没错!“陈矩道:”你难道忘了?你原来也是赐名李进忠。 &34; 

 “可是万岁爷又将它收回去了。 &34;&34;现在又赐还给你。万岁爷临终之际,不仅遗诏开释你,还赐还你一个“李进忠”的美名。听清楚了吧?快跪下谢恩!&34; 

 李永贞跪下,想了想,低缓说: 

 “谢先帝隆恩!&34; 

 陈矩示意那个五十多岁的”李进忠“为他打开手梏脚镣,李永贞却缓缓地站了起来说: 

 ”其实奴才早就习惯了。 陈公公,你几次救奴才性命,这大恩大德,奴才是不敢忘的。 &34;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陈矩客气地说。 

 “在公公也许是小事,于奴才却是天大的事。不过,此事暂且搁下,奴才倒有一事始终不得其解,还望陈公公明告!&34; 

 ”说吧!&34; 

 “奴才被锁了十八年,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李永贞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此事便是老朽也颇困惑,但你由此受制了十八年,且几番险丧性命,今日若不助你一同分析个脉络出来,真也过意不去。不过,此时此地,似乎不宜论此。” 

 李永贞率先走向“怀公门”,将众人领入房中。陈矩在“怀公门”外,逗留了一阵,“怀公门”是很有来历的一座门,这儿是宪宗朝时,司礼监怀恩的故居,怀恩以刚正不阿,急公好义名传后世,所以,陈矩不禁为之留步。 

 来到李永贞房中,陈矩不觉为之咋舌不已,却原来房中大半空间被书占去,看来这十八年来,他当真是学富五车了! 

 李永贞亲自烧水为来人泡茶,五十来岁的“李进忠”趁隙为他解了镣梏。 

 茶是上好的龙井茶,想不到一个囚犯竟然能喝到与皇上喝的一般名贵的好茶,陈矩一愣,随便问起茶的来路。 

 “这是文书房王体干赠送的。” 

 文书房的太监竟然讨好一个囚犯,更是匪夷所思;但是更令人不解的,则是这个坤宁宫王皇后的近侍李永贞,当年仅仅为了打破了一只瓷茶杯,被锁链了十八年!大家边喝茶边思索,均不得其解。 

 司礼监陈矩啜了一口茶,回忆地说: 

 “老朽反复思索,你受罪的原由很可能是因为一句话。 你是不是记得?&34; 

 ”哪句话?“大家不约而同地问,心里却不禁都想,他究竟说了什么话,冲犯了万历帝,竟会被锁十八年之久? 

 ”其实那还是说给皇帝的一句好话。“大家更莫名其妙了,急切等待陈矩揭开谜底。陈矩的神情有点恍恍惚惚,显然深深地沉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他望着窗外的枣树林,哺喃地说: 

 ”那是万历二十四年三月八日,那一场大火烧了干清、坤宁二官。为了重建二宫,万岁爷派出矿监、税使四出筹款,而朝臣不绝上疏,痛陈此举是祸国殃民。本来因建储之事,朝中已激烈争执了十几年,加上矿税之争,更是沸沸扬扬。一向喜欢安乐的万岁爷,至此已是焦头烂额,且陷入两难境地,为了躲避争论,从此竟深居内官,再不上朝。建储之事,由于外廷群臣的压力,加上内官李太后的责备,终于二十九年十月立皇长子为太子。此事虽违本意,但建储之争总算是告一段落,不再争执了。万岁爷暗喜稍得安宁,一日驾幸中官,正与王皇后品茶聊天,突然文书房的太监送来了一本&39;妖书&39;,书称:上立东宫出于不得已,他日必当更易。那太监还说,这书已撤遍了紫禁城。这时,皇后身边的一个近侍,突然冒出一句话:找死来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句话,闻了大祸。 &34; 

 这时众人都望着李永贞,那意思是:你说过这句话么? 

 “也许说过。”李永贞微笑地点点头说。 

 “老朽当时在场,你确实说过。这话似乎是对写书人的斥责,同情皇上,但你还是闯祸了!皇上回到郑贵妃处又说起了此事,问贵妃当年私下发誓的事,是否泄漏出去了?外边似乎知道了内情。 郑贵妃取出一只玉匣,那封条确实纹丝未动。于是皇上下旨,严查妖书一案;但查来查去还是毫无着落。有一日,皇上又对贵妃提起此事:那妖书确实深悉内情,若非内官之人所为,也必定是知情者将消息透露给外廷;你既然没有泄漏,又有何人得知此事?郑贵妃沉吟了半晌,忽道:会不会我们在高元殿暗誓时,被人窃听去了?皇上听了突然拍案叫道:是他!可能就是那个奴才!于是便将当时你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最后评说:若非这奴才深知内情,哪会十分肯定说&39;找死来了!&39; 大概皇上认定了你就是那个知道他俩秘密的人,所以非除掉不可。于是,第二天皇上又驾临中宫,凑巧的是你送茶时又摔破了茶杯,因而倒了大霉。”陈矩深入地推敲出当时闯祸的来龙去脉。 

 大家听罢,竦然而惧,一句讨好的话,竟然招来了横祸,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了”! 

 但李永贞只淡淡一笑,他其实才三十八岁,却已满头白发,所以,这一笑不免令人心悸了。 

 “其实。”李永贞似乎有点犹豫,吞吞吐吐地说道:“皇帝与郑贵妃私下既有誓言,自然就会有人知道这誓言了。” 

 “果有此事?”陈矩意外地看着李永贞。 

 “既然有人知道这一誓言。”李永贞继续道:“自然也就有人将它泄漏于外廷。” 

 另一个白发老人叹道:“莫非此人就是阁下?你为了援救太子,吃了十八年的苦,真叫我王安心折!&34;王安是太子的伴读,自然格外感动。李永贞沉吟了一 

 阵,心想,这十八年的辛苦,岂足与外人道也?但自识得王体干之后,相濡以沫,从此读书不倦,眼界大开,但有些事必须默默地进行,还不到公开的时候,所以他决然道: 

 “其实。 我也是臆测,或许有这个人,或许没有这个人。” 

 他说罢,又离开了房间,出门去了。 

 陈矩是当今司礼监,推测不久的将来,王安将接掌司礼监司礼监号称“内相”,地位何等崇高,这李永贞竟然将两个内相丢在屋里,独自出去了, 

 四个人又喝了一会茶,终于出了怀公门,却见李永贞正与皇长孙埋头雕刻龙舟。 

 那五十来岁的“李进忠”上前一看,却见李永贞在龙舟的小棺材上刻下了“万寿无疆”四个正楷小字,他识字不多,“万寿无疆”却识得。在棺材上刻下“万寿无疆”,可谓怪诞之极!不觉怔怔地出了神。 

 这时,另一个随从太监魏朝也走上前,向着皇长孙,亲切地呼唤道: 

 “哥儿,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宫吧!&34; 

 皇长孙依然埋头雕刻,浑若无闻。 

 魏朝又呼唤了一遍,皇长孙头也不抬,边刻边说:”我正忙着,你没看到?&34; 

 2 

 同一日,周嘉谟、杨涟、左光斗等人,在光斗家中聚 

 会。 

 左光斗的家是紫禁城典型的四合院,小客厅墙上悬 

 一对联: 

 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 

 字乃狂草,是左光斗自己手笔。对联当中,挂一幅“虎啸山岗”图。一只斑斓猛虎,雄踞悬崖之上,仰首对月长啸,似有主人左光斗的气概。 

 左光斗,字遗直,桐城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除中书舍人,转授巡视京都的御史,现年四十六岁。在御史任上,严惩吏部恶吏,缴获假印七十余枚,破获假官一百多人,帝京为之震栗。 

 他将周嘉谟、杨连迎入客厅,即知今日之会,定有紧要之事磋商,便亲自到内房吩咐夫人,茶水与小点心务必夫人自理,闲杂人等不得在客厅周遭滋扰。回到客厅,却见周嘉谟背着双手,望着画中猛虎出神,久久,才苍凉地说: 

 “老夫欲望不多,历经沙场、官场数十载,令我惊心动魄的事不多;今见此山中之王,凌凌生威,似有寒风袭体,背脊生凉,这猛虎当真有出柙之威。 &34; 

 说到这里,周嘉谟转过身来,熟视左光斗一会儿,才又道: 

 ”遗直,这老虎可有点似你,莫非是你的精神贯注进去了?&34; 

 周嘉谟,字明卿,汉川人,隆庆五年进士,历任布政使、兵部尚书,如今须发皆白,已七十六高龄了。 

 “大人谬奖。”左光斗被上辈称赞,不免谦逊地答道:“只是天生鲁莽罢了!&34; 

 周嘉谟坐在靠背的太师椅上,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有大事要同二位共商,当今朝廷五官不全,四肢残缺,半身不遂。 所幸先帝临终留下遗诏,许其补全复壮。但管理国家选官用人是第一要事,用人不当,万事俱休。今日老夫是请二位荐贤来的,你们先想一想再说。“ 

 这时门外轻咳一声,左夫人已经将热茶送到门外。 

 左光斗出去接过茶盘,回厅分递给周嘉谟、杨连,自己也留下一杯。 

 大家一边喝茶,一边思索,心里都明白:这回举荐非同一般,大明的生死存亡,似乎就在此一举了。因为败家子万历帝,执政了四十八年,对天下的破坏和大明朝廷的瓦解,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仅把朝廷搞成为一伙明火执杖的匪徒,也将百姓迫为流民与乞丐,还一手造成全国性的道德沦丧。 

 现在要找出一批具有“回天之力”的人,这容易吗?杨涟圆瞪大眼,望着墙上虎虎有生气的百兽之王,心想,当今豺狼当道,若无一群猛虎出山,这世道当真一发不可收拾了!自从首辅张居正去世之后,万历帝开始倒行逆施,朝廷围绕着“册立太子”以及“矿税”二事争闹不休,虽然出现了一批又一批敢于同万历帝抗争的好汉,他们都是刚正不阿的人物,堪称一代精英;但万历帝却对他们深恶痛绝,把正直视为罪行,竟然以“卖直邀功”的罪,将他们全都逐出朝廷,皇帝身边只剩下一堆渣滓,这些渣滓一味看风转舵,专事讨好皇帝与郑贵妃,对蒙难的直臣落井下石,为他们戴上派系的帽子,说他们是“东林党”或其同情者,以含糊其罪。 

 今欲重振朝纲,非起用“东林党人”莫属,不仅因为他们是一代精英,还因为他们都曾经不顾身家性命营救过太子。而今太子不日就要君临天下,若是将“东林党人”全数召回朝廷,君臣间定然默契不悖,形成一个风云际会的新局面,如此则国家有望,百姓有靠,“中兴大明”当真是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