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紫禁城的黎明(第2页)
想到这里,杨连将杯子往案上一放,霍地站了起来,慷慨陈辞。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这么一站,小客厅立刻显得狭窄了。
周嘉谟眼望他那紫铜色四方脸膛,耳听他那金石般的话语,随着右手一挥一洒泼了出来,不觉大为振奋,得意地捋着白胡子,不停地点头。
左光斗听得入神,对门外的频频咳声,竟无半点觉察。待杨涟说完,周嘉谟才提醒左光斗出门察看。
左光斗手捧脱胎漆盘进来,盘中有三碗莲子汤,由于天气尚热,虽是在门外待了许久,碗中犹有蒸气上腾。左光斗解释道:
“门外不是外人,是拙荆,今日我已将闲人遣开了。”
吃罢莲子汤,周嘉谟道:“大洪的思路很好。”杨涟,字文儒,因声如洪钟,故有外号“大洪”,周嘉谟非常肯定他的观点,不停点头说:
“看来也只有重新起用东林党人,国家才能再兴;但如孙慎行、王心一诸公,还是暂不起用为好。 &34;
杨涟听了一怔,颇为不解,因此不免激动地说:
”这两人嫉恶如仇,为真理而奋不顾身,乃铮铮铁汉
“他们同方从哲正面争执,从不稍屈。”左光斗也道。
“正因如此,所以暂不起用。”周嘉谟解释道:“须知方从哲现在还是内阁首辅,起用的名单,还得由他点头;倘若呈上去的名单太过刺眼,他必然反对,只要被他搁置一段时间,就失大于得了。”
左光斗点了点头,却又不无遗憾地说:
“这些人材,若长期闲置不用,可惜可叹!&34;
”先帝遗诏,召叶向高、刘季晦、韩象云等三人入阁。那诏书在先帝生前即已发出,这三个人不日当可来京,他们与东林诸君子关系非同泛泛,待三人入阁之后,那方从哲自然孤掌难鸣,那时想召王心一、孙慎行不过吹灰之力。“周嘉谟微笑道。
这话一说,杨、左二人都安心了。于是,三人开始依商定的原则,--过滤调京的人士。到了傍晚,共同商定了邹元标、王德完等四十八人。
末了,周嘉谟长舒了一口气,说:
“方从哲那里,自然由老夫去疏通;但官中也必须有人照应才成。那太监王安是太子的伴读,来日定是新帝的内相。不知谁与王安相熟,若是有个与王安相熟的人,由他出面向王安介绍这四十八人的来历,再让王安向新帝面陈,那就水到渠成了!&34;
这话自然在理,大家又默默思索着。
”有人!“杨涟稍作思索,立即嚷道:”汪文言!给事中汪文言与王安颇有交情。“
3
”老爹酒楼“在玄武门外、两棵大马缨花旁。
楼上有七、八个酒客,此刻已是掌灯时分。
汪文言一杯复一杯地喝着”廊下内酒“,此酒乃大内良种红枣所酿,又甜又香,酒性温和,容易过喉,
对眼前的时局,汪文言自觉--目了然:被折腾数十年的朱常洛太子,不久就要即位,一向支持朱常洛因而被万历帝打击的”东林党人“,势必扬眉吐气,重回朝廷,老百姓应该可以指望过几日安宁的日子了。
在这场政局大变动中,他成了一个穿针引线的特殊人物,他将是东林党人与内相王安的联系人。现在,他手里捏着一串东林党人的名单,只要将他们的来历逐个向王安介绍明白,这一批人将顺理成章地成为新朝的要员。但是,此刻王安定然忙得不可开交,他要协助太子料理万历帝的丧事,自然不会出来。
他挑城北”老爹酒楼“喝酒,是动了一番心思的,因为此处离大内最近,这酒楼常有宦官出没,他既不能违纪出入大内,便只好在此守株待兔,待前来喝酒的宦官,拜托他回宫唤出王安来,
他已经喝了不少“廊下内酒”,却不见一个宦官前来。往常这酒楼时刻都有宦官来喝酒,今日却有点反常。是了,万历帝大丧期间,宦官上酒楼自然是犯忌的,是自己挑错了日子。他正欲返身呼唤酒保结账,却见身后一人闷头喝酒,似乎即是大内的宦官。
那人满头白发,却无一根胡须,十有八九是个阁人。汪文言上前客气地打了招呼:
“请问阁下,可是大内公公?唐突了。 &34;
”是又如何?“李永贞非常冷漠地应道。
”我想烦公公进官通报一件事。“汪文言说着,从怀里掏出--锭十两的纹银,放在李永贞面前,同时心想”钱可通神“的老话。
”何事?&34;
“请通报太子伴读王安一声,道是姓汪的故人有要事相邀,在此专候。”
“使得。”李永贞望了汪文言许久,淡然道。他掏出了一把铜钱交给酒保,头也不回地下了酒楼,对汪文言那十两纹银始终不瞧一眼。
汪文言心里十分纳罕,宦官一向是见钱眼开,莫非我今日遇到了真正的高士?他有点后悔,若因自己出手不够豪阔而误了大事,岂不让东林诸公耻笑?
但他的顾虑有点多余,那王安很快就来到“老爹酒店”。不过,太过顺利的事,总包涵着某种危险,这是后来汪文言以“血的代价”才悟出来的,他那知道李永贞所获得的信息,正是他在无意中表露出来的?
汪文言环顾一下客堂,心想:如此混杂处所,怎好商议大事?当即将酒保招了过来,问道:&34;可有安静的小房?“酒保嘴往堂陬一,说道:
”那儿有两间,但有人包去了。“
汪文言走过去一看,其中一间空无一人,哪有人包房?他进去一看,几明窗净,正是说话的好处所,正要抽脚出去找酒保交涉,却突闻隔壁传来尖细的话语:
&34;······首辅大人长期关照贵妃母子,贵妃自是铭记在心,这些金宝原不足谢大恩于万一,不过聊表寸心而已。册封太后一事,先帝遗诏说得明明白白,但仍需大人周旋玉成才行,事成之后,自当另行酬谢。 &34;
那声音至此渐细,已不可闻;但仅此三言两语,够汪文言震惊了。他想:原来是一笔大交易,所以连隔壁房间也包下来了!但他虽防隔墙有耳,终于还是让我无意中听得。想到此,便即悄然退了出去,来到王安身边,故意把王安拉到一个偏僻的窗前,指点窗外紫禁城色,让王安欣赏。
王安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忖:宫中多少大事需得咱去处置,你却拉着我看紫禁城的夜色,当真好无来
这时,包房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汪文言斜睨一看,出来的果然是当今首辅方从哲和一个四十多岁胖胖的太监。方从哲在前,低着头急急向楼梯走去;那胖太监手提一只沉重的木箱紧随其后,下楼而去。
”请公公认一个人。“汪文言悄声对王安说,他边说边将王安拉到窗口。
这时,方从哲正登上一辆豪华马车,那四十多岁的大胖子太监,吃力地将箱子递上车去。方从哲关上车窗,马车急驰而去。那胖太监却依然恭立一旁,不住地向马车挥手致意。
”那个朝马车不住挥手的大胖子是谁?“汪文言问。&34;他是郑贵妃的心腹近侍,李进忠。“王安的心情颇为凝重,缓缓地说。
汪文言忽然想起皇长孙的乳娘客氏,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相好”对食“,似乎也叫李进忠。 于是又问道:
”官中究竟有几个李进忠?&34;
“共有三个。一个白发的李进忠,一个五十来岁精明能干的李进忠,还有就是眼前这一个胖子。 &34;
4
夕阳透过西山的阵云,往大江投射下一簇簇的霞光。那万顷波涛,一片金,一片蓝,一片红,一片绿;如火如血,变幻莫测,诡异万端。
秋风挟着寒意,威风八面地掠过大江南北,卷着一片又一片黄叶,那黄叶分赴千家万户,发出萧索的通报。
黄鹤楼最后残存的一只风铃,抖索着,似若发出孤苦的呻吟;那铃声又令人联想起沙漠上的驼铃,扩散着无穷的寂寞。
黄鹤楼的许多柱子,由红变褐,由褐变白,油漆片片脱落,柱子被白蚁蛀食中空,已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楼瓦上白草黑苔,倾诉着无尽的岁月沧桑。
然而,楼上游人依然若无其事,纷来沓至,浑然不觉楼之将倾。
忽然,一个白衣青年凭栏而立,面对大江高声吟诵道;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凄凄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其声悲愤,自非一般无病呻吟。所以,场上游客莫不侧目而视,这才看清:那人浑身缟白,长得英俊潇洒,真如玉树临风。
这时,坐在楼上一隅的道士浩叹道;
“不差!太阳就要落山了,当真是满眼烟波、满江愁哪
众游客闻声又是一愣,都觉得话中有话,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转投在那道士身上,但见那道士须眉与头发一片雪白,双目噙着眼泪。身边侍立着一个眉目俊秀的青衣少年,扯了扯衣襟道:
”走吧。 &34;
另一白衣少年游客忽然趋前朝道士揖道:
“老前辈。 你一定有满腹心事,不妨移桌过来一叙
”你别来打岔!“青衣少年不客气阻道,同时又狠狠地瞪那少年游客一眼。
这时,那吟诗的青年走了过来,对那位老道士说:”老前辈,有心事尽管说,说出来会好过一些!“老道士熟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又摇头道:
”其实,这世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说白不说!“两个白衣年轻人竟异口同声,以致为之一怔,相视而笑了。
”不过,说了也是白说!“青衣少年驳道。
老道士好生犹豫了一阵,终于说:
”此事关系这里千万人的冤情,我想还是说了吧!&34;
5
老道士苍苍凉凉地叙述着一则故事。
二十年前,也就是万历二十八年十二月六日的中午,此地发生了一起惨事。三名宦官,领着七名缇骑以及数十名执刀大汉,横冲直撞地来到这里,将黄鹤楼西边的一座大楼团团围住。
那大楼是一家布庄,布庄主人见房屋被围,知道来了祸事,连忙出门打躬作揖,动问原由。一个缇骑指着一个胖太监介绍道:他是朝廷中使,湖广矿监陈爷,见了陈爷还不下跪!那布商跪了下去,那号称“陈爷”的太监说:你家楼底是个大银矿,你现在就把东西搬走,本监下午就要开工挖掘银矿!
布商自然明白这是讹诈,但这种“奉旨抢劫”的事,在武汉已发生十几起了,都是顺者生,逆者亡。他早就想搬家了,但江面的民船也受禁制,一时搬不成家,大祸却先来了。
商人二话不说,挥手让店伙将现金全数搬了出来。不一会儿,店伙抬出了三箱沉甸甸的白银宝。商人陪着笑脸对矿监说:大人想要开采的矿银全数在此,望大人笑纳!那矿监瞟了一眼箱子,又亲自打开箱盖,估量那银两不下五千,便微微点头,喝令抬走。
这时,一个随从太监却笑嘻嘻地说:
“陈爷,偌大一个银矿,怎地就开出这三箱银子?太少了!要不要再查一遍?&34;
矿监点了点头,于是,两个随从太监领着一群执刀汉子,饿虎扑食般拥入厅堂。
但闻屋内一阵乒乓作响,训骂声夹杂着女人惊恐的叫声,打手们衣袋鼓鼓地走了出来。同时,两个大汉挟着一个娇丽的少女走了出来。那少女的衣襟已被扯掉一大片,正在挣扎呼救。
”女儿!“商人见女儿被挟持,冲了过去,却被大汉一脚踢倒地上。
”有没有藏银?“矿监询问进屋的打手。一个随从淫笑着,伸手往少女胸前一抹,笑道:“这不是吗?&34;
”好。 带走。 &34;
那少女绝望地挣扎、呼救,少女的母亲衣衫凌乱地在堂屋中哭喊着,商人也凄厉地呼喊、讨饶。
场上的市民渐聚渐多,且渐渐往前聚拢。
这时,黄鹤楼里走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个监生,身穿一袭青衫,年纪轻轻的,那个女的自然是他的妻室了。那监生排众而出,十分激愤,朗声责道:
“清平世界,白日抢劫已无天理,掠人女子更是没有王法了!&34;
这时市民愈围愈多,群情激愤;缇骑及随从打手也都钢刀出鞘。
那胖胖的矿监名叫陈奉,他堆起了满脸横肉,冷笑道:
”你在万岁爷身边吗?既不在万岁爷身边,又怎知什么是真正的王法?万岁爷的干清宫和皇后娘娘的坤宁宫都被大火烧了,如今万岁爷、皇后娘娘没地方睡觉,怎么办?这天大的事,为臣的不理不是忠臣,老百姓不理是刁民,读书人不理是臭书生,你这个臭书生竟敢出来滋事
“陈爷,这出头鸟非打不可!”一个随从太监进言道。“好!今日让他见识真正的王法!&34;
陈奉声音一落,几个打手蜂拥而上,拳打脚踢,那监生立刻倒在地上,痛得不停翻滚,全身体无完肤。
那监生的妻子冲入人群,舍身救护丈夫,抢天呼地地求救。
围观的市民无不动容,但无人敢挺身抢救。
矿监陈奉奸笑一阵,道:
”这女子长得不恶,不能让她在此胡扰漫缠,尔等要好好款待她!&34;
这一暗示,监生的妻子立刻被几个恶汉架上了黄鹤楼,接着,楼上就传出了令人惊悚的惨叫声,而楼下的监生也被打昏过去。
过一了会,监生的妻子赤条条地被绑在黄鹤楼下的柱子上,胸前挂一白布,上书:五千银子赎人,私放者杀无赦!字是矿监陈奉蘸着监生的血亲手写的。写完后,这伙人便抬着银子,挟持商人的女儿扬长而去。
那监生从血泊中醒来,见妻子这般受辱,一头撞在柱子上,气绝身亡;妻子也咬断舌头,随夫而去。
第二天,数万居民包围了矿监陈奉的衡门。
民众抬着监生夫妇的尸体,手持棍棒,呼啸而至。平常无恶不作、横冲直撞的陈奉,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渺小,不过聚集了百来人的宦官、数百锦衣卫以及约千人的流氓无赖而已;而流氓都是当地人,一看众怒难犯,早作鸟兽散;锦衣卫只会欺善怕恶,一见情形不妙,就溃散了大半,已不可恃。义愤填膺的市民,当场击毙了数名太监,陈奉负伤趁乱越墙而逃,逃到巡抚支可大的衙门中求援,并从支可大那里借了三千兵,回衙镇压民变。
此事惊动了湖广指挥使司,司下有数万野战正规军,战时归元帅调拨,平时由指挥使统率,负责训练,协理地方治安。当时因指挥使缺员,诸事由佥事管理。那冯佥事深知陈奉作恶多端,欠下湖广百姓无数血债,当即点了五千兵,风驰电掣来到陈奉衙门。
那陈奉以为援兵是来协助屠杀民众的,高呼:今日本监要大开杀戒了!
不料,冯佥事纵马驰来,大呼住手。他来到陈奉面前,挥刀怒指陈奉及其身后巡抚属下的兵丁,厉声问道:那些平民百姓可是倭贼?陈奉及巡抚部众连说不是。冯金事质问,为何要残杀平民百姓?立即下令兵士攻击。那些巡抚属下哪是正规军的对手?瞬间即自行溃退,陈奉那厮复又随巡抚的部众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