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峥嵘岁月
一
朱由校登基,即是“天启皇帝”:
从此,他必须每日到文书房观看奏章了
御案上有两类奏本,--是通政使司汇总全国各地呈送的奏本,一是京官所上的奏本,此外,还有专放另柜的内官二十四衙门的奏本,以及天下各地藩府送来的奏本。所以,实际上是四类奏本。
朱由校一进文书房,见奏章堆积如山,心情即刻黯淡了下来,原来当皇帝还不如雕刻好玩。
王安和老魏早就在文书房恭候多时了,一见朱由校进来,王安便呈上一份奏章,揭发那一日李选侍离开东暖阁后,刘朝与李进忠等人,趁机盗取官中御用珍宝之事,
“你推问了没有?”朱由校怒形于色
“推问了,他们都承认盗宝,但都说是遵照李选侍的吩咐去办,盗取以后,全都送到首辅方从哲那里,以便请他成全他日册封选侍为太后的事!&34;
”岂有此理!“朱由校拍案大怒道:”这个方从哲太不象话。 &34;
这时王安又拣取七八份奏章,放在朱由校面前,然后说,这都是言官弹劾方从哲的奏本。
“都说了些什么?”朱由校问:
“都说先皇晏驾,非死于病,实死于药下药的人是崔文升、李可灼:首辅方从哲不但不问罪,还票拟奖赏李可灼银币。后来朝臣群起责问,又票拟罚俸一年,今又再改,票拟除李可灼籍,驿传归里。言官以为,这是方从哲作贼心虚,因为李可灼是他介绍给先皇的。现在,方从哲本人也上疏,请求告老归田。 &34;
朱由校也觉得父亲很可能死于药,而非死于病,觉得言官的弹劾乃顺理成章,那也无需再看了。便又问道:
“王伴伴,这事你替朕拿个主意,看该当如何处理?&34;”此事关系太大,恐怕还得由皇上作主!&34;
“皇上。”这时一直恭立一旁的老魏,忽然吐了一个词。
“魏伴伴,你有什么话说?”朱由校问。
“奴婢不敢。 &34;
”你又客气什么?“朱由校的眼里有了笑意,说:”如今是满城都说你的好话,郭老国丈说,这回郑贵妃阴谋没有得逞,全是靠你预先通报了非常紧要的消息。王国舅爷说,你是对朕母亲慈圣老太后最忠心的人。王伴伴则说,朕这回得顺利登基,你是出了大力,客巴巴更是将你夸奖得十分了不起。 &34;
老魏连忙跪下去,说:
“皇爷,旁人说的,未免要添油加醋,难免过奖。奴才跟随皇爷多年,实在是憨得出奇,皇爷自己心中有数。 &34;
朱由校一下想起少时与母亲王才人一起渡过的凄凉日子。那时候,魏伴伴是他们母子的司膳太监,尚膳监给他母子的食品,扣得很紧,这个魏伴伴为了改善他母子的生活,往往到御厨中盗取补品,有两回事情败露,被喊去狠狠责打,他都说是自己嘴馋,决不牵连他母子。
”魏伴伴,“朱由校亲昵称呼道:”往后你就当个秉笔太监吧!你的官名叫李进忠吧,那司礼监中就多添一个李进忠吧!&34;&34;皇爷,奴才本姓魏,再说如今宫中有三个李进忠,而李选侍身边那个李进忠,由于盗了干清宫珍宝,如今下了诏狱。 &34;
“好,朕将你的姓改回来,往后就叫魏进忠如何?&34;”谢皇爷隆恩!“魏进忠依然跪着:”奴才还有一个请求。 &34;
“说。”
“那个满头白发的李进忠,皇爷认得的。 &34;
”我知道,就是那个教朕雕刻猴子、龙舟的白发老人
“他也想改回自己原来的名字。”
“好,往后就叫他李永贞。此事也不用你说,朕自己去告诉他。 &34;
朱由校说走就走,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皇帝赐名,可又有人更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既然李永贞喜欢自己的原名,那现在去对他说,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这也算是对李永贞的一种回报吧。
但朱由校有一点连自己也不大明白,他这兴冲冲去了”怀公门“,最深层的缘由,竟是想去李永贞屋里,看那些美妙绝伦的雕刻。
2
王安此时已升为司礼监掌印,见魏进忠被升为秉笔太监,便过来祝贺。魏进忠立即跪谢:
”若非爷在皇上面前美言,我这没识几个字的人,怎能当秉笔太监?但不管怎么说,奴才往后都听爷的,永远是爷的奴才!&34;
说罢,又磕了三个响头才起来。
王安又重新坐下,翻阅那些奏本,自言自语道:&34;崔文升、李可灼。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方从哲听其告老归田,也太便宜了他。 &34;
魏进忠不动声色地靠近王安,小声说道:
“爷,你真的要这般处理?&34;
”当然!不过还是先将此案审理个水落石出再说。“魏进忠觉得脊背有点发凉,再往下追查,自己那能脱得了关系,只怕东窗事发,所有努力全化作了泡影。他镇定了一--会,才说:
”如果那真的是一件谋害先皇的大案,而且果真审个水落石出。 奴才觉得爷你不但官箴难保,连性命,说不定也赔上了!&34;
王安瞪大双眼,惊诧压过愤怒,大声喝道: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怀疑我也参与谋害先皇的阴谋!&34;
”爷请息怒,爷误解了奴才的话。“魏进忠愈说愈沉着:”如果那是件谋杀案,而且被害人是天子,那阴谋一定牵连很大、也很广、是不是?&34;
“那是当然!&34;
”既然牵连的既大又广,爷身为司礼监,理应统摄内宫一切,确保天子平安。 可是你事前竟毫无察觉,事后也缺少稳妥的安全措施,以致天子的病情一误再误,光是这笔债就算不完了!即便是当今新皇爷,念着旧情不予深究,但那些朝臣,我想不会那么客气,到时群起而攻之,便是天子也保不了你。&34;
王安是“忠直”与“粗疏”兼而有之,听了魏进忠的话,心中大为不安。如果先皇之死是一场谋杀,他当真罪责非轻;而回想泰昌帝卧病不起,直至驾崩的前前后后,被谋杀的可能性,却是愈想愈大,更思更真!他嘿然良久,呆在当场。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王安终于反问他:&34;你以为此案该当如何处理?&34;
“奴才又怎知理案?”魏进忠笑道:“不过,这场风波人家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34;
”谁处理好了?&34;
“把李可灼削籍回家,让方从哲告老归田,这似乎是不坏的方法,如果再把崔文升赶去南京守皇陵。 那就只剩下一个郑贵妃,郑贵妃毕竟是万历皇帝的贵妃,投鼠
忌器,人家自然不去多想。这么一来,惹眼的人物都不在京了,言官们自然不会再提此事,这叫做”不了了之。 &34;
王安听了有点动心,但他一直以忠直自负,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过了数日,天启帝果然朱批下来:
“李可灼放归故里,崔文升去南京皇陵充净军,进升方从哲为中极殿大学士,并赐蟒衣、银币,荣归故里。”
3
北京城里里外外实有四重:内核曰紫禁城,由内而外,曰皇城、曰内城、曰外城。
这一日风和日丽,王体干、李永贞偷闲出了紫禁城的北门--玄武门,逛皇城去。
出玄武门继续往北走不远,便是北上门,北上门两旁又有两个稍小一点的北上东门与北上西门。北上门内是个皇家园林,那园林乃环绕万岁山建筑,于葱郁的大树林中,隐现着楼台亭阁,绿树黄瓦交相辉映,编织着山林野趣与皇家的豪华。
二人信步拾阶而上,面对美景,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王体干忽然驻足,远眺东方的“御马监”。近日内官作了调整,原“御马监”掌印石元雅,改任“提督南海子”,而王体干也升为“乘笔太监”兼掌“御马监印”,不日就要交割,&34;御马监“往后便是他的领地,情不自禁便多看了一眼。
李永贞则眺望着西面山麓的”大高玄殿“。那殿原名”大高元殿“,内供太乙神真武大帝,为避太祖朱元璋之讳,改元为玄。那是三十五年前,万历帝与郑贵妃立誓,以皇三子朱常洵为储君的地方当时不过是一对情人在”真武帝君“灵前的几句悄悄话,却引发了一场持续三十六年的纠纷。这期间,因之放逐了无数的大明忠臣,造成了”群小执政“的局面,让朱明王朝一步一步走入了深渊。
李永贞借了黑婆婆显灵之口,造成了万历帝与郑贵妃这场暗盟,而这誓言制约了万历帝与郑贵妃二人,几乎让所有的人都落入陷阱,使得政局为之动荡,这计策真有点深不可测。 那是什么妙计?
二人继续拾级而上,终于来到万岁山顶的一个凉亭,舒适地对坐在石案前。但见鹤鹿成群,鸣声呦呦。此情此景,人有返老还童之感,二人不觉都回忆起小时候的时光
王体干很快回到现实,忽然说:
”那一天晚上,我们都犯了大错。 &34;
李永贞不明白,瞪大眼睛望着王体干,等他说明。“那晚,我们以为万事遂心。这太危险了。 &34;”我们是人,总有七情六欲。“李永贞叹道。”积数十年经验,我们之所以能险胜东林党人,控制了所有情势,都得益于&39;无情寡欲“。人只要有一个欲望,就有一个弱点;有十个欲望,就有十个弱点;有一百个欲望者,必不旋踵而亡,历来如此,因为他弱点太多了。好在我们现在只有一个欲望。 &34;
”那便是&39;复仇&39;和&39;治国&39;! &34;
“所以,我们务必冷静,冷静得不像一个人,应当像一本书。 &34;
”什么书?&34;
&34;我们是一本《复仇记》。 &34;
李永贞怔怔地望着王体干,不发一言。王体干又道:“我们若不冷漠,什么大事也干不成;甚至你连那黑婆婆显灵的话也会装不像。黑婆婆是神,她的话总不能像凡人一样嘻嘻哈哈。 你要是口气不冷漠,那是谁也骗不来的。”
“大哥,我们哄了郑贵妃,让她与万历帝在真武神君像前暗誓,这一步棋路,很值得细细推敲,或可进而更发扬光大。”李永贞沉思了一下说。
王体于突然脸露诡异的微笑,打断他的话问:“我放火烧了坤宁官、干宁宫,后来又烧了皇极、中极、建极三殿,万历帝别无选择,为了筹款重建两官三殿,只好派出无数太监分赴全国各地,&39;开矿&39;、收税,以至全国大乱特乱,让&39;朱明帝国&39;日薄西山,这一招叫做什么?还有,你通过黑婆婆显灵的那一番话,让客巴巴精心照顾皇长孙,也就是当今的天子;再让魏进忠讨尽客巴巴的欢心。 如今客氏已被封为&39;奉圣夫人&39;,魏进忠也当了秉笔太监,往后,他们势必一升再升,青云直上,这一招又叫什么?&34;
”这些全可说是歪打正着,难道还真的暗合了什么道理?“李永贞摇摇头道。
王体干环顾四周,然后下了凉亭,走向十来步远的一棵大树,那大树大约有一百多岁了,树皮上长满了青苔与寄生物。王体干向李永贞招招手,然后轻轻抚摸着树干,手有点颤抖,心情似乎很激动。说:
”你看清楚了!&34;
李永贞顺那大树主干仰望至顶。这树的特异之处在于:树干被几条粗如儿臂的老藤缠住,老藤盘绕树干,直上树梢,然后又蔓延至大树的所有枝枝桠桠,成为“藤树共体”的特异景观。他还注意到,那老树的叶片甚为稀疏,藤蔓却长得格外旺盛,上面还盛开着无数的小花。人若是在远处观望,或失之以粗心,都会认为那棵大树开了花。
李永贞何等聪明,他一看就心中领悟,连道:
“小弟明白,小弟明白了!我想,咱们那些计策其实是一回事,或名&39;绕树上天&39;,或称&39;借树观云&39; &34;
”意思那也差不多,但是它确实可称之谓--&39;树上开花&39;,所谓&39;此树本无花,而树可以有花。剪彩粘之,不细察者不易觉,使花与树交相辉映,而成玲珑全局也。&39;深入去想想,道理也十分简单,说穿了也不外&39;忍&39;和&39;等&39;两个字而已!我们要忍人所不能忍,在忍的当中,做好各种妥善的准备,虽然每天只开--朵小花,但时机一到,由渐变而突变,大树上将开满了花!&39;等&39;与&39;忍&39;的艺术全在其中了。懂得如何运用时间的人,才是唯一的赢家!“王体干笑道。
”树上开花。 树上开花,这样叫比较好听,甚至有点神秘感,再说,我们这些受苦的人,当然有复仇的权利。“李永贞琢磨道。
两人转回凉亭后,王体干又语调平缓地说:
”十年前,京师就有童谣说&39;八千女鬼乱朝纲&39;!又说 &39;茄花遍地开&39;!这是不是应在魏进忠与客氏身上?或者应在“树上开花”的计中了?&34;
说到这里,忽闻山腰里传来了脚步声,王体干当即住口了。
来人非他,是老魏,魏进忠,不知怎的,他打听到二人去逛皇城,竟然跟来了。
“老魏!你不去监修皇陵,怎跑到这里来了?”李永贞问。
“应称魏爷!魏公公!”王体干笑道。
魏进忠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挪屁股,觉得坐稳了,才说:&34;有件事,我弄不明白,所以想请教两位:皇上令我以秉笔太监去监修皇陵,是升是降?&34;
他想,是升自然没事,如果是一种暗降,说不定王安或皇上已经疑心到我头上了,事关紧要,因此不得不问。
“没事!没事!当今天子最大的心事是什么?还不是他的祖父母、父母未能入土为安!他让你去监修皇陵,是在重用你啊!”王体干笑道。
“不过。”李永贞有点迟疑地问:“有关&39;红丸案&39;的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34;
魏进忠突然放低声音,把革职李可灼,放逐崔文升,让方从哲告老归田的事,细述一遍,然后问:
”这般处理可有不妥之处?&34;
“关于&39;红丸案&39;,上弹劾奏本的都是一些什么人?”王体于不答反问。
“御史王安舜、郭如楚、冯三元、焦元溥,给事中惠世扬、魏应嘉,光禄少卿高攀龙,主事吕维棋,还有袁化中、张泼、王允成等。”
“你刚才说的办法,要蒙住上面那些人似乎还可以;但可虞的是周嘉谟、杨涟、左光斗这些人,他们虽然弹章未上,可那是持而不发之势;还有那个王安,他虽然粗疏,但迟早会看清楚你的计略,他又与外廷那个汪文言往来密切,一旦看清楚了你,再把消息透露到外廷,那你就凶多吉少了。所以,料敌必须从宽,千万不可大意。”王体干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