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劫
耶律德光王子的王庭亲卫卷起的烟尘尚未完全消散在东南方的天际,顾远挺拔如松的身姿在营门处便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强撑的精神一旦松懈,内腑的剧痛与蚀骨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汹涌反噬,几乎将他淹没。他深吸了一口初春清冽却依旧带着料峭寒意的空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对身旁如同铁铸般的乞答孙乙涵低哑道:“回帐。让田泽生过来。”声音里是卸下重负后的极度虚弱。
回到处理事务的侧帐,田泽生早已捧着温热的药汤等候。顾远几乎是跌坐在铺着厚厚兽皮的胡床上,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与算计后的疲惫。他闭上眼,耶律德光那张看似热忱实则精明的脸、阿保机深不可测的权谋、父母自由悬于一线的希望……种种思绪纷乱如麻。然而,在这片混乱中,一双清澈倔强、带着关切与好奇的眼眸却意外地清晰起来——乌尔托娅。方才在帐内,她低着头,动作却麻利轻巧……顾远猛地甩头,将这个不合时宜的影像驱散。家破人亡,心如死灰,岂容他念?
就在顾远于帐内调息、梳理思绪之际,带着满心雀跃与顾远那句“让她自己做主”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暖意,乌尔托娅脚步轻快地回到了自家的毡包。她的心还沉浸在方才那场权力博弈边缘感受到的、来自顾远那份意外的尊重与回护之中,脸颊微微发烫,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十九年的人生,从未有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如同天神般强大而神秘的男人,如此郑重地维护她作为一个女子的尊严和选择权。这份感觉,无关风月,却比任何草原情歌都更让她心旌摇曳。
然而,毡包内的气氛却与她此刻的心情截然相反。
母亲乌云其其格正沉着脸坐在矮榻上,一见她回来,立刻站起身,脸上是混合着焦虑与强压的不满,语气不容置疑:“托娅!你可算野回来了!快,收拾收拾,跟我出去!”
乌尔托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额吉?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乌云其其格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拉住女儿的手腕,力道不小,“额尔敦家的巴尔和他阿爸来了,就在外面等着呢!那巴尔多好的小伙子!壮实得像头小牛犊,他阿爸是咱们部族新选的长老,家底殷实!我和你阿爸都觉得这门亲事再好不过了!人家巴巴地等着见你呢!”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把乌尔托娅往外拽。
乌尔托娅的心瞬间从云端跌落冰窟!又是相亲!又是那个她连正眼都懒得瞧的所谓“勇士”!她的脑海里此刻只有一个苍白却挺拔如山的身影,那双深邃如寒潭、燃烧着冷静火焰的眸子。强烈的抗拒让她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额吉!我不去!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嫁!我不喜欢!不喜欢任何你安排的人!”她此刻满脑子都是顾远的身影,那个在王子面前维护她、让她“自己做主”的左谷蠡王,那些粗鄙的草原少年如何能入她的眼?
“由不得你!”乌云其其格的耐心彻底耗尽,压抑许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她指着女儿,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看看你!天天不着家!魂儿都丢在王爷爹娘那边了!别人背后怎么说?啊?‘乌尔图家的丫头心比天高,想攀王爷的高枝儿呢!’你还要不要名声了?!”她越说越气,声音也越发尖利,“那左谷蠡王是什么人?是咱们能攀附的吗?他儿子女儿都有了!他正妻已立,他正妻那位置也不是你能想的!你去了算什么?给人做小!看正室的脸色!受一辈子委屈!我和你阿爸没本事,护不住你!那巴尔家世清白,人又实诚,喜欢你!嫁过去你就是当家主妇!额吉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
“为我好?逼我嫁不喜欢的人就是为我好?”乌尔托娅的逆反心理被彻底点燃,长久以来的压抑和对顾远那份朦胧情愫的刺激让她豁出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异常倔强,“我的名声我自己挣!用不着别人嚼舌根!我就是不去!死也不嫁那个巴尔!我的心上人……”她脱口而出,却在关键时刻猛地刹住,脸颊飞红。
“心上人?!”乌云其其格捕捉到这个词,如同抓住了把柄,更是怒不可遏,“谁?啊?你说!是不是就是那个王爷?!我就知道!你天天往那边跑,魂都被勾走了!我告诉你乌尔托娅,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那是火坑!跳下去就爬不上来的火坑!你想当妾?除非我死了!”
“当妾”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乌尔托娅的心上!她想起了萨日娜婶婶温暖的笑容,想起了顾远维护她时的样子,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淹没了她。她猛地抄起桌案上一个盛着马奶酒的粗陶碗,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要我嫁他?”她指着门外,声音凄厉,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除非你们现在就抬着我的尸首过去!我乌尔托娅说到做到!你们再逼我,你们试试看!”她眼中迸发出的疯狂和不顾一切,让乌云其其格彻底惊呆了,也吓坏了。
“你……你敢威胁你额吉?!”乌云其其格又惊又怒,更多的是恐惧和一种被女儿彻底忤逆的伤心。她猛地站起来,又急又怒又怕失去女儿,情急之下,扬手朝着女儿的脸颊挥去!“啪!”一个响亮的耳光!
乌尔托娅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火辣辣的痛,但远不及心被至亲撕裂的痛楚万分之一。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从小疼爱自己的母亲,眼中光亮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滔天的怨恨。她发出一声悲鸣,猛地转身,撞开毡包的门帘,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外面初春冰冷的黄昏里。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着那个能给她温暖、给她支持的地方跑去——萨日娜婶婶的毡包!
金萨日娜正和古日连明说着话,商量着儿子伤势恢复后去王庭的细节,就听见毡包外传来压抑不住的悲泣和急促的脚步声。门帘被猛地掀开,乌尔托娅像只被狂风暴雨摧残的小鸟,一头扎了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和无尽的委屈,直接扑进了金萨日娜的怀里!
“婶婶!呜呜呜……婶婶!”乌尔托娅紧紧抱着金萨日娜的腰,放声大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绝望都哭出来。
“哎呦!我的好托娅!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快跟婶说!”金萨日娜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连忙抱住哭得几乎脱力的女孩,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古日连明也一脸愕然和关切地站了起来。
乌尔托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控诉:“是……是我额吉!呜呜……她……她非要逼我嫁给额尔敦家的巴尔……我不愿意……我说我有心上人了……她就骂我……呜呜……逼着替我定亲……我气急了摔了碗……说死也不嫁……她……她就打了我!呜呜……”她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让金萨日娜和古日连明清楚地看到她左脸颊上那刺目的红印。
“混账!”金萨日娜一看那清晰的掌印,心疼得不行,怒火也“腾”地起来了,“乌尔图这个混小子的夫人!敢打我托娅?!这个乌云其其格,她胡吣什么!”她一边骂着,一边用温暖的指腹轻轻抚摸着托娅红肿的脸颊,柔声安慰:“不哭了,好孩子,不哭了!有婶婶在,看谁敢再动你一根手指头!跟婶婶说,你喜欢谁?婶婶给你做主!”
乌尔托娅被金萨日娜的维护和那句“你喜欢谁”问得心头一颤,巨大的羞怯让她脸更红了,但在萨日娜婶婶那充满力量和信任的目光下,那份对顾远的倾慕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咬着下唇,泪水还在滚落,却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我喜欢王爷!婶婶!我喜欢顾远王爷!”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托娅如此勇敢地承认,金萨日娜和古日连明还是愣了一下。金萨日娜看着怀里这哭得梨花带雨却眼神倔强的姑娘,那份不顾世俗眼光、敢于追求心之所向的勇气,像极了她年轻时的影子!一股强烈的欣赏和“吾道不孤”的认同感油然而生。
“好!好孩子!”金萨日娜脸上的怒容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欣慰、赞赏和“邪性”的光芒取代,她扶着乌尔托娅的肩膀,让她站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喜欢就对了!顾远那小子,值得你喜欢。我的托娅,要嫁就嫁得堂堂正正,做正头娘子!”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豪迈和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邪气”:
“托娅,你记住!咱们女人,也是人!不是牛羊货物!喜欢谁,不喜欢谁,我们自己说了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狗屁!那是他们男人想出来的、捆住咱们手脚的烂绳子!”
她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故事感,甚至带上了一丝“邪性”的笑意,指着旁边一脸憨厚茫然的古日连明:
“看见这个死老鬼没有?”她毫不客气地指着自己的丈夫,“古日连明!当年,他算个啥?啊?一个会打铁、有点蛮力的穷小子!我爹是谁?金日朗殿友!羽陵部的族长!我小弟金日鑫,那也是部族里响当当的人物!这死老鬼,别看他现在憨憨厚厚的,当年心眼子可多了!变着法儿地讨好我爹,拉拢我小弟!又是送他亲手打的宝刀,又是教我小弟骑马射箭,殷勤得很!他以为有族长和我小弟撑腰,就能顺顺当当把我娶到手了?”
金萨日娜哼了一声,带着一种胜利者的骄傲:“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娘我——不同意!我金萨日娜看不上他,他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把整个契丹草原的牛羊都送给我爹,也没用!我爹当时也拿我没办法!为啥?因为我自己不点头!我就是让这个死老鬼知道,他别以为搞定了我爹我小弟就能搞定我!老娘不吃这套!”
古日连明被妻子当着小辈的面揭老底,老脸一红,摸着鼻子嘿嘿憨笑,眼神里却满是纵容和回忆的甜蜜。
金萨日娜看着丈夫那样子,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霸气十足:“你看,现如今,他见了我怕不怕?部族遭了变故,我们都以为我儿远儿没了,我身子骨也垮了,再不能生养,也没那个心思。这么多年,你看看这死老鬼,他敢不敢在我面前说半个‘不’字?敢不敢动半点纳妾的心思?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她重新看向听得目瞪口呆、连眼泪都忘了流的乌尔托娅,语重心长,又带着十足的蛊惑力:
“托娅啊,婶婶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咱们身为女人,也不能被他们欺负!不能让他们觉得咱们天生就该听他们的摆布!喜欢谁,就大胆去追!怕什么?天塌不下来!”
她用力拍了拍托娅的肩膀,眼神充满了鼓励和支持:“你放心啊,有婶婶给你撑腰!你喜欢顾远,那就去追!去告诉他!去让他知道你的心意!你爹娘那边,他们敢不干?敢拦着你?你让他们来找婶子!我看他们谁敢在我金萨日娜面前放个屁!”
金萨日娜最后一句,更是将她的“邪性”和背后强大的“靠山”展现得淋漓尽致,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霸气:
“他们敢不听婶子的?哼!远儿在啊!他现在是什么?契丹的左谷蠡王!手握重兵,生杀予夺!我让他这个王爷去跟你爹娘‘好好说道说道’!管保他们这些想拦路的牛鬼蛇神,吓得屁滚尿流,跑得比草原上的兔子还快!”
“噗嗤……”原本还沉浸在巨大悲伤和震撼中的乌尔托娅,被金萨日娜这最后一句充满画面感的霸道宣言彻底逗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笑容却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瞬间点亮了她明艳的脸庞。她看着萨日娜婶婶那神采飞扬、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般张扬肆意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份对自己毫不保留的支持和爱护,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前所未有的勇气充盈了她的全身!
“婶婶!”乌尔托娅再次扑进金萨日娜怀里,这次不再是委屈的哭泣,而是带着感激、依赖和破涕为笑的喜悦,“谢谢您!谢谢您!您真好!”她把脸埋在萨日娜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嗅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找到了最强大的后盾和最温暖的港湾。这近十年来,萨日娜婶婶看着她从懵懂孩童长成婷婷少女,教她识字,给她讲草原外的故事,在她生病时彻夜守护,在她受委屈时为她出头……点点滴滴的温情早已超越了邻里情谊,在她心中,萨日娜婶婶就是她的第二个母亲!这份深厚的感情,让金萨日娜对她的支持,显得如此珍贵而有力。
金萨日娜也紧紧抱着怀里的姑娘,感受着她身体的放松和重新燃起的活力,心中充满了欣慰。她拍着托娅的背,声音柔和下来:“傻孩子,跟婶婶还客气什么。婶婶看着你长大,早就把你当亲闺女了。你的心思,婶婶懂。去吧,大胆去追求你的幸福!天塌下来,婶婶和你顾远哥哥给你顶着!”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冲锋号角,彻底点燃了乌尔托娅心中的勇气和决心!她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痕,虽然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变得无比明亮和坚定,像两颗在暗夜里被擦亮的星辰。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清脆而有力:“嗯!婶婶,我知道了!我去!”那份属于草原女儿的果敢和执着,在她身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