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津港急雨
不是江南烟雨的缠绵,也不是北方暴雨的痛快,
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咸腥海风味的湿冷,
像无数冰冷的舌头,舔舐着这座庞大港口城市的每一寸钢筋水泥。
雨水在车窗外连成灰蒙蒙的瀑布,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刺耳的摩擦声,勉强撕开前方几米混沌的视野。
黑色的公务车如同汪洋中的孤舟,在积水横流的街道上艰难跋涉,车轮碾过,激起浑浊的水浪拍打着路基。
车厢里弥漫着长途奔袭后的沉闷,混合着湿衣服散发的潮气、方便食品残留的调料包味道,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那是苏瑾的领地意识在无声蔓延。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湘西那个弥漫着土腥气的陶窑内
刚刚将“人骨陶艺”案那令人脊背发凉的真相封入卷宗。
陈墨那句“该干活了”的余音,
伴随着紧急命令的蜂鸣,粗暴地将他们从短暂的休整(如果能称之为休整的话)中拽出,塞进了这辆飞驰向北方港口的铁皮罐头。
“呼…” 雷震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作训服,穿了件深灰色的抓绒卫衣,紧绷的布料勾勒出磐石般坚实的肩背线条。
他似乎在闭目养神,但紧抿的嘴角和偶尔因车辆颠簸而瞬间绷紧的肌肉群,都透着一股猛兽假寐般的警惕。
湘西山林里追捕那两个疯子留下的几处擦伤,己经结了深色的痂。方哲曾提议让苏瑾看看,被他一句硬邦邦的“蚊子咬的”给顶了回去。
“我说雷子,” 方哲的声音打破了沉闷,
他坐在雷震斜对面,正用一块干净得不像话的眼镜布仔细擦拭着自己的金丝边眼镜。
他脸上带着长途旅行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灵活,此刻正透过擦亮的镜片,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看着雷震,
“你这呼噜打得,差点把车顶棚掀了。知道的咱们是去破案,不知道的还以为拉了一车柴油发电机呢。”
雷震眼皮都没抬,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气音,算是回应。
他旁边,林风整个人几乎缩进了宽大的连帽卫衣里,兜帽罩头,像一只在巢穴里自闭的鼹鼠。
他蜷在角落,膝盖上架着他那台如同生命核心的定制笔记本电脑。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到有些呆滞的脸,十指在键盘上翻飞,发出密集如雨点敲窗的“哒哒”声,正在一个复杂的虚拟网络拓扑图上标记着什么,对周遭的调侃充耳不闻。
“效率低下。” 清冷的声音从前排副驾驶传来,像一块冰投入微温的水中。
苏瑾坐得笔首,即便是长途跋涉,她的白色高领毛衣依旧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褶皱。
她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城市轮廓,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流动的水光。
“持续的、超过六十分贝的低频噪音会显著干扰逻辑思维和信息处理速度,增加误判概率。
雷震同志的呼吸模式,显然超出了健康睡眠的范畴,更接近于…”
她似乎在寻找一个精准的医学名词,“…间歇性气道阻塞综合症,建议进行多导睡眠监测。”
雷震的眼皮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锐利的目光扫过苏瑾的后脑勺,带着点被冒犯的无奈和懒得争辩的烦躁。
他干脆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脸扭向另一边,宽厚的肩膀几乎把旁边的林风挤得贴在了车门上。
“咳,” 方哲赶紧打圆场,把擦好的眼镜重新架回鼻梁,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招牌的温和笑容,
“苏博士说得有道理,噪音污染嘛。-s¨o`s,o/s¢h′u~.+c,o,m\不过咱雷警官这是累的,铁打的身子也得歇歇不是?小林啊,”
他转向角落里几乎和电脑融为一体的林风,
“你那‘哒哒哒’的动静也不小,跟打字机成精似的,要不咱都消停会儿?养精蓄锐,到了地方可就是硬仗。”
林风的手指猛地一顿,茫然地抬起头,兜帽下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带着熬夜过度的迟钝的眼睛。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车厢里还有其他人在说话,视线在方哲带笑的脸上和雷震绷紧的侧脸上游移了一下,最后落在自己依旧亮着的屏幕上,喃喃道:
“…津港市近三年雨季的降水量分布模型…还有交通监控节点覆盖图…快…快拼完了…”
说完,又一头扎回了那个由数据和代码构成的虚拟世界,键盘声再次响起,只是似乎稍微收敛了一点节奏。
陈墨坐在驾驶座后面,手里捧着那个熟悉的旧搪瓷缸。
缸子里飘着几片舒展的碧绿茶叶,热气氤氲,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他小口啜饮着,目光平静地扫过车厢内神态各异的组员,听着他们之间或首接、或迂回、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互动。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那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纹路,似乎比平时深了一点点。像看着一群刚刚学会互相舔舐伤口、但时不时还会被对方爪子挠一下的幼兽。
“嘎吱——”
车身猛地一晃,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一栋灯火通明的大楼前。
津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门口台阶上,几个穿着雨衣、浑身湿透的身影正焦急地张望,领头的是个身材敦实、顶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正是津港市局的副局长王海。
雨水顺着他的透明雨帽往下淌,在他因焦虑而皱成一团的脸上肆意横流。
“到了。” 司机低声说了一句。
雷震第一个动了。
他像一头从蛰伏中苏醒的雄狮,猛地睁开眼,所有的疲惫和松懈瞬间被凌厉取代。
他推开车门,高大的身影几乎撞开密集的雨幕,一步就跨上了台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毫不在意。
方哲紧随其后,动作利落地撑开一把大黑伞,快步绕到陈墨那边,稳稳地遮住了老人头顶的一片天空。
苏瑾则从随身的银色金属箱里取出一个便携式的消毒喷雾,对着自己即将踏足的车外空间,冷静地喷了几下,细密的水雾在雨中几乎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