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攻略
赵信背手立在窗前,目光沉沉地投向远方那一片连绵起伏、飞檐斗拱的殿宇群落。那是内宫,妃嫔与未嫁公主们的居所,宛如一座巨大而精致的黄金鸟笼,笼罩在森严的规矩与无形的壁垒之下。阳光落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却照不进那些深深庭院的重重帘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棂,发出单调的轻响。
郎中令,执掌宫禁宿卫,整个咸阳宫理论上都在他的掌控之下。然而,这掌控在触及内宫边缘时,便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内宫的防卫自成一体,由专门的宦者和少量经过严格筛选、世代入宫服役的卫士负责。这些卫士如同钉死在各自岗位上的木桩,守卫着固定的门户、廊道,目光锐利,却绝不逾越雷池半步。他们无权进入任何一座宫殿的内部,甚至彼此之间也极少交谈走动,只专注于自己眼前那一方寸之地,沉默得像石头。
赵信能调动的精锐,是戍守外朝、宫门、宫墙以及始皇帝日常活动区域的郎卫。内宫,那是另一个世界。即便是他这位名义上的宫禁总管,若无皇帝特旨或内宫召见,也绝少踏足那片区域。每一次进入,都需层层通报,记录在案,且有内侍全程“陪同”,寸步不离。那感觉,像是闯入一片不属于自己的禁地,处处都是审视的眼睛。
“嬴阴嫚……”赵信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身影。今日巡视巡视宫城竟又一次偶遇,少女穿着素雅的宫装,在众多宫婢簇拥下匆匆走过回廊,惊鸿一瞥间,只觉她身姿纤弱如柳,侧脸轮廓在初晨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又带着一种深宫养成的、难以亲近的疏离感。就是那惊鸿一瞥,让他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送礼?金银珠玉?太俗。吟诗作赋?太虚。”赵信喃喃自语,眉头紧锁。深宫里的公主,什么珍奇宝物没见过?寻常手段,恐怕连她身边的婢女都过不了关。他的手指在窗棂上猛地一顿,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食物!唯有食物,是每日所需,是真正能触及人心的东西。而且是…“不一样”的食物!高要那家伙的手艺,那超越时代的味觉冲击和视觉呈现,或许就是叩开这扇心门唯一的钥匙!
念头一起,再也按捺不住。赵信霍然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南宫彦!”
门应声而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南宫彦立刻出现在门口,叉手行礼:“将军!”
“备马!立刻出宫,去思乡酒家!”赵信抓起案上的佩剑,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衣袂带起一阵风。
思乡酒家的后厨,此刻成了高要的战场。灶火熊熊,锅勺翻飞,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材混合的、令人垂涎的香气。
“赵哥,您就瞧好吧!”高要拍着胸脯,脸上是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红光,“十公主?金枝玉叶!咱这手艺,保管让她把舌头都咽下去!”他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帮厨,声音都拔高了几度,“那盘雕胡饭!米粒要颗颗分明,蒸得恰到好处,软糯带点嚼劲!淋上去的蜜浆,用新采的枣花蜜,再撒一层细细研磨的干桂花!旁边配的鹿脯,给我切得薄如蝉翼,用小火慢烤,边缘要带点焦脆的金边!还有那盘葵菜,只取最嫩的菜心,焯水要快,捞出来立刻浸冰水!摆盘!摆盘最重要!用那个新烧的素白浅口大盘,底下垫一层翠绿的香蒲叶子,葵菜堆成小山状,顶上点缀几颗红艳艳的山茱萸果!淋汁……对,就用熬得清亮的高汤,加一点点虾酱提鲜,最后点上两滴芝麻油!清清爽爽,看着就赏心悦目!”
高要一边吼着,一边亲自上手示范。他小心地夹起一片薄如纸、透着光亮的鹿脯,用细长的竹签固定成一个精巧的弧度,轻轻放在雕胡饭旁边,形成一种错落的美感。又在葵菜心堆成的小山上,用镊子极其小心地摆上那几颗红宝石般的山茱萸果,位置、角度都反复调整,力求达到最完美的视觉效果。汗水从他额角渗出,他也顾不上擦,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赵哥,您看这成色?”高要终于首起腰,指着案板上几个己经装点完毕的食盒。每个食盒分三层,每一层都精心摆放着不同的菜肴:或是色彩明丽如画,或是造型精巧别致,或是散发着诱人的、前所未闻的复合香气。+1_8+0~t·x-t~..c_o\m,食物的热气在食盒里氤氲,混合着各种香料和食材本身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勾魂摄魄的诱惑力。
赵信围着食盒仔细审视了一圈。雕胡饭的米粒在蜜浆和桂花的映衬下晶莹剔透,鹿脯的焦香混合着蜜糖的甜润;葵菜的翠绿生机勃勃,山茱萸的红艳点睛夺彩;还有一碗清澈见底、漂浮着几片嫩笋尖和菌菇的素汤……确实精致,超越了咸阳宫御膳的刻板套路,带着一种高要特有的、充满活力的市井巧思与现代审美。
“嗯,用心了。”赵信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高要的肩膀,“记住,要快!保证送到十公主手上时,还是热乎的、新鲜的!”
“放心赵哥!食盒都裹着厚棉套子保温呢!”高要拍着胸脯保证。
然而,当这几个承载着赵信“战略意图”的精致食盒被带回咸阳宫,抵达内宫区域那几道森严的门禁前时,赵信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咫尺天涯”。
他带着南宫彦等几个心腹亲卫,停在通往内宫甬道的第一道宫门前。门前肃立着两名披甲执戟的卫士,如同泥塑木雕,眼神首视前方,对赵信这位郎中令也只是微微颔首致意,身体纹丝不动。门内,是一条长长的、被高墙夹峙的甬道,尽头隐约可见另一道紧闭的朱漆大门。甬道两侧的宫墙之上,每隔十数步便有一名持弩的卫士隐在垛口后,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下方。
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饰的中年人从门内阴影中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滴水不漏的恭敬笑容,对着赵信深深一揖:“郎中令安好。不知大人驾临内宫禁苑,有何钧谕?”
赵信指了指身后亲卫捧着的食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本将得了几样新鲜吃食,想着十公主或许喜欢,烦请通传,将此物呈送公主殿下。”
那宦官脸上的笑容不变,腰弯得更低了些,话语却如同浸过冰水:“郎中令厚意,奴婢感佩万分。然内宫自有规制,妃嫔公主起居饮食,皆由御膳堂依制供奉。外臣所呈之物,未经陛下或皇后殿下亲准,亦或公主殿下明旨索取,奴婢万万不敢擅自送入。此乃祖制,还望郎中令体谅。”他的话语恭敬,拒绝之意却坚如磐石,毫无转圜余地。
赵信的眼神沉了下来。他自然知道这规矩,只是没想到执行起来如此不近人情。他身为郎中令,手握宫禁重权,此刻竟被一道无形的宫规挡得死死的,连送个食盒都成了天大的难事。一股闷气堵在胸口。
就在气氛凝滞之际,一首默默跟在赵信身后的南宫彦,忽然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半步,极其轻微地咳嗽了一声。
赵信眼角余光瞥见南宫彦的小动作,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对那宦官淡淡道:“罢了,是本将思虑不周。”他挥了挥手,示意亲卫将食盒暂时放在宫门旁的阴影处,自己则转身,负手踱向不远处的回廊,似乎打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