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师兄
或许是一连几天没有睡好过,又或许是昨天白日里太累了,楚曦岩这一晚上睡的格外好,也格外久。
他睁开眼时早已日上三竿,算着时辰,华鲸巨钟已经响过一轮,两方今日的会谈已经开始了。
意识到这一点,楚曦岩一个激灵打滚起来,然后猛地发现哪里不对——
他好像被包在一层柔软而温暖的布料里,上下颠簸晃啊晃地被人带着往什么地方走。
楚曦岩第一反应是秋禹钧该不会把自己买了吧?刚要挣扎着往外跑,随即便注意到了自己的异样——
毛茸茸的、雪白的、柔软的爪子、耳朵和尾巴……
得嘞,自己又被这家伙变回狐貍了。
但有了之前经验,这回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一身份。他们来之前也说好过,不能以他原本的样子见师兄,不然在这两界关系焦灼的如今,他的出现势必会引出乱子。
白毛小狐貍从头顶那点空隙钻出去,自秋禹钧胸口的衣领处冒出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由着头顶被人带着笑意揉了揉。
“吃饼吗?刚买的,还热乎。”
面前被递过来一张热腾腾的胡饼,楚曦岩从善如流地张开嘴叼过来,拽进秋禹钧的衣襟里开啃,丝毫不顾饼上的油渍会留在这人衣服上。
虽说醒的有些晚了,过了早饭点,但此刻的大街上还依旧摆着不少早点摊子,煎饼油条肉夹馍,豆浆包子豆腐脑,在被冬夜的寒气浸透过一夜的早晨里氤氲出香喷喷的热气,勾的一晚过后肚子空空的人食指大动。
在这种情况下,一张胡饼自然满足不了空荡荡的胃。
楚曦岩嚼着饼子擡起头,仔细打量秋禹钧,确定这人昨晚的气已经全消了,才试探地伸出爪子在他衣领处抓了抓。
秋禹钧早有预料地勾唇一笑:“这回馋哪个了?”
怀中小狐貍探出脑袋打量一番周围,最终伸出爪子往一家肉夹馍的摊子指去……
当一人一狐貍到了华鲸鼓楼中魔族暂歇的地方后,那几个正准备谈判事宜的官员俱是惊疑不定——
一是未曾料到陛下忽然来此。
二是不知陛下修了什么他们参悟不透的高深功法,能让胸动个不停……
一名官员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趁着伏在地上叩拜的姿势悄悄擡起眼来往魔君那边一瞄,便见那动来动去的胸忽然停了,一颗毛茸茸的狐貍脑袋自领口钻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小块蘸着汁水的白馍,好奇又有些紧张地打量他们。
灵狐???
他们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养灵狐了???
“诸位平身,不必紧张。”
秋禹钧坐在一张八仙桌桌前,将喝过一口的茶杯放到桌上,敲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本座只是近日挂心和谈的情况,特意来这看看,顺带也领略一下无方境独特的风土人情——自从先前先生跟我讲过这里后,本座就一直想着有一天能来看看。”
魔君这话听来轻松,诸位官员却觉得内心沉重。他们陛下可向来日理万机,说什么抽个时间来这里玩,谁会信啊!怕不是嫌他们谈判效率太低了,特来看看有没有谁消极怠工。
这他们可是冤透了,真不是他们不想,修真界那边的老家伙一个比一个滑头,这种关系到未来两界关系的大事,哪是那么好谈的?
满心的冤屈想着要倾诉,又担心说的太直白冲撞了陛下,几人正盘算着该怎么说的委婉,往魔君那偷眼一看,却见他们陛下居然在……逗狐貍玩儿?
先前小狐貍嘴里叼着的白馍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秋禹钧手里,逗猫棒似的被他吊在狐貍嘴边,要给不给地引着狐貍在桌上打转儿。小狐貍估计也觉得魔君幼稚,索性往桌上一趴,脸朝门外,屁股对人,尾巴一晃一晃,怎么勾都不回头。
秋禹钧一笑,也不嫌弃是狐貍咬过的,张口便将那块馍送进了嘴里。
众官员:……他们几乎真的相信魔君只是来玩的了。
但介于以往魔君喜怒不形于色的表现,笑着将某个官员革职丢进棺狱,甚至是处死背叛了自己的哪个关系紧密的亲眷都是常有的,众官员一致决定掐灭自己方才不切实际的幻想,低下头去战战兢兢等着魔君后文。
然后就等不到后文了……
直到会间暂歇结束,下一轮的双方会谈就要开始,魔君才不经意地开了口:“你们要过去了?”
“回陛下,金铃响过三回,便是今日第二轮会谈开始之时。”
如今刚响了一回。
“哦,那本座待会儿能跟着过去吗?”
来了!众官员顿时倒吸一口气,果然魔君是不满他们和谈的成果,想要亲自上阵!可兹事体大,这事儿还得跟陛下商量……
“放心,本座就当个侍茶的小童,不参与你们。”
哦哦,不参与啊……不对!陛下说要当什么?!
众官员齐刷刷擡起头看向魔君,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但他们无论如何劝说都没能改的了魔君的决定。待金铃响过三回,只得无可奈何地去了议事大厅。
但几位在踏出门前,又被魔君忽然叫住。
“陛下还有何吩咐?”
“没什么大事,只是以觉得你们刚刚只敢偷眼看,看不仔细,特意叫你们瞧瞧——”他从衣领子里将楚曦岩揪出来,举到几名官员面前。
“本座有了只小狐貍。”
众官员:………
议事大厅内。
大厅内的陈设可谓泾渭分明,左边坐魔族使臣,右边坐修真界来使,不仅两边中间隔了过道,就连双方的桌椅陈设都是不同,各自都是按照本界内的最高规格布置,连装潢的精致程度都得比上一比。
据说这地方最初还不是这样,只是鼓楼里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如今这般布置,也是历次和谈双方暗中较劲的结果。
临风门如今的话事人兼首席弟子陆天明就坐在右边入门的第三张座位上,他在这大厅也不是待了第一回了,但每回坐在自己位置的软垫上,总还会十分不适应。
陆天明环顾四周,这间据说早先是个普通屋子的议事厅内如今可称的上富丽堂皇,金砖美玉,看的人眼睛发疼。
虽说知道暗地里嫌弃自己的师祖们不好,但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在陈设布置上比来比去可真够幼稚的。况且既然存着较劲的心思,想必双方都没有几分真正想要谈和的心思。
可真是……幼稚麻烦又无聊。
但无论怎样想都改变不了现状,麻烦又无聊的和谈伴随着金铃三响又要开始了。
经了这些时间的磨砺,他也学会了那些长辈们的不少小手段,在这种大型的和谈上,费嘴皮子的话叫那些小门派去叭叭就好,他们这些实力深厚的只要端着架子装高深,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表个态就行。
如此,一场和谈根本不用怎么废嘴,旁人只会觉得你高深莫测,没人会知道你到底是真高深还是在神游。
就比如他现在。
手里端着一盏茶杯,听着双方因为战后的商队条例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且双方谁都不肯让步,大有要吵上一整天的架势。
这会儿也正是放放松走走神的好时候。
陆天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望着对面态度强硬的魔族使臣,心里莫名生出一点怪异——
这些家伙今天好像比以往更强势了些?一个个像是见着了撑腰的人,急于表现一般,将修真界不少老家伙压的势弱了三分。
他还未来得及仔细揣摩这点异状的原因,便猛地感觉自己身上两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激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道视线一道冰冷一道滚烫,一个想将他钉穿,一个想将他烫熟。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仇家或者狂热的追随者?
陆天明撂下茶杯,回头仔细寻找两道视线的来源,随后对上了身后不远处一名侍者,对方朝他露出一副得体的笑。
这侍者身形高大,虽说长相普通,但周身却总有一种与这张脸格格不入的气度,想来是化了容貌。
他不像其他侍者那样来回走动着给人奉茶,而是靠在墙边站的随意,毫不顾忌地任由他打量。
这么一个奇怪的人,这议事厅里竟没有一人注意到,甚至他觉得,若非对方愿意,恐怕自己也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他放在桌上的手掌微微一拢,自这侍者身上嗅出些危险的味道。
除此之外,这人月白色的衣领处还趴着一只白色的小狐貍,若非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实在难以忽视,几乎叫人察觉不到。
陆天明注意到那只小狐貍后就移不开眼了,明明看上去只是只普通的灵狐,却莫名叫他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叫他猛地想到了自己至今还未寻见的师弟。
楚曦岩比他小几岁,最初被师尊带回山上来的时候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却完全没有同龄人该有的身板,身量格外瘦小,站直身子也只能到他的腰。
小小的一只,紧紧攥着师尊的手躲在人后面,只露出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他,就像一只刚从水沟里捞出来的小野猫。
他告诉小野猫自己是他的师兄,让他叫一声听听。但他的小师弟许是还未适应新环境,又被他自来熟的热情吓到了,那一声师兄叫的细若蚊蝇,几乎听不见声。
于是他屈起手指往他瘦瘦小小的师弟脑袋上一弹,“听不见,再叫一声听听?”
估计是被这一下弄疼了,小野猫被弹的眼里蓄了泪,又努力忍着不叫自己哭出来,憋屈的小脸都撮到一块。
陆天明自知闯了祸,还不等自己慌里慌张地道歉,脑门就被师尊结结实实弹了一下。
还是附着灵力的那种,将人直接轰飞三尺远,可疼可疼。
后来师尊抱起小小一只的楚曦岩回去了,顺带还罚他抄了三遍静心经。
三遍经书,不多不少,刚好能叫人难受又不至于抄不完。但就在他闷在屋里抄经书的时候,他那小野猫师弟就扒到了门边上,似乎以为他因自己而受了什么不得了的惩罚,怯生生地开口:
“师兄……对不起。”
那双眼睛黑黝黝湿漉漉的,就像如今的这只狐貍。
没由来的,陆天明想开口将那可疑的男子叫过来,抱走、或者说夺走那只狐貍,无论他是不是自己师弟,都不要叫他呆在那个男人手里。
但他很快冷静住——
现在还在议事,隔着老远喊过来一个不起眼的侍从,实在有失大门派的风度。
无论有什么,他都得等到这一轮会谈结束再说。
巳时一刻,一上午的会谈终于结束。不出意料,双方依旧没能取得什么进展。
陆天明随着几位修真界元首寒暄着走出来,故意寻个理由放慢脚步,待人几乎走光了,他才缓缓转过身去,看向了那个揣着狐貍的人。
“阁下可是有事?”陆天明望着对面笑眯眯走过来的人警惕道。
“没什么,只是……”秋禹钧抱出小狐貍,“在下觉得有必要让仙长看看,我有一只小狐貍。”
望着对面人炫耀及挑衅的目光,陆天明:……
或许是他先前判断失误,这人就是单纯有病。
他低头看向那狐貍,狐貍从一开始目光就粘在他身上,直直的,一眨不眨,像是渴求,又像是在隐忍。
叫他忍不住伸出手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狐貍就是他的小师弟。
可他师弟又怎么会变成一只狐貍?
“嘤……”狐貍叫了声,伸出爪子似乎想碰他的手,但只伸了一半,就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耷拉下耳朵和尾巴,收回了伸出来的爪子。随后恹恹地顺着对面人的领口钻了进去,一动不动,不再出来。
见小狐貍回去,对面人刚刚还因炫耀上扬的的唇角又抿了下去,隔着衣服摸了摸狐貍起伏的背,像是想起什么不快一般,连说话都带了若有若无的敌意:
“好了,仙长现在看完了,在下就不继续叨扰了。”
说罢,转身出了鼓楼的门,步伐快的诡谲,即便陆天明运起灵力都赶不上。
待陆天明追出来时,只见到门外车水马龙,完全寻不见方才那人的身影。
他双目逐渐圆睁,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掩在袖子下的手掐了个诀,叫来了门内一名弟子。
“师兄。”那弟子行礼。
“找到曦岩的线索了吗?”
弟子明显一愣:“师兄,我们按您说的在无方境打听许久,但依然没有消息。”
“不用再打听了。”陆天明的语气冷的几乎要结霜。
“什么?”
“接下来,重点去查这境内有没有人养了狐貍当灵宠,但凡养了的,将他的身份、行踪全查个遍再报给我。”
那弟子虽不解,但对于门内如今的话事人还是选择了服从,低头应是,随后化作一阵虚影离开。只留下陆天明一人立在朱红色的门边,眸光幽深望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