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歌

商歌

汶昌湖畔人来人往,谁也不曾注意到粼粼湖面下盘了条小蛟龙,直到应麟的泡泡越吐越大越吐越多,原本平静的湖面跟开了锅似的沸腾一片,翻涌的浪花推的湖上小船跟着乱晃。

船里喝的烂醉的酒鬼揉揉眼走出来,还没看清就被晃的一个猛子扎进湖里——又紧接着被一条银白色的尾巴卷着送了出来,像是做梦一般睡了回去。

随后像是直到自己做了错事一般,小蛟龙没敢再吐泡泡,只能郁闷地在湖底啪嗒啪嗒甩尾巴。

半个时辰前。

酒楼二楼的雅间里,一名青年在桌前随意坐着,一手撑着侧脸,一手执一书卷心不在焉地看。

站在他面前的弟子已经传完了话,没得到回应,忍不住擡眼朝着他们这十四师兄打量一眼,却不巧正对上对方含笑望过来的目光,不由得一个激灵低下了头。

“你们是哪里来的消息,”商歌放下书卷,“得知六师兄跟来了?”

“回十四师兄,是今早有同门看见……看见六师兄挂在客栈门口的树杈上。”

“……”商歌抽了抽唇角,“裘茗……”

“是!”

“六师兄是条龙。”

“啊?对。”裘茗摸摸脑袋不明所以。

“你觉得哪条龙喜欢把自己挂在树杈子上?”

“对哦。所以……那位同门看错了?”

“自然。”商歌认真道,“这无方境妖族众多,有条蛇妖盘在树杈上多正常,一时走眼看岔了更是寻常不过。总之,绝对不是你六师兄。”

“叫那些家伙别乱传!”

裘茗连连称是退下了,整个雅间仅剩商歌一人,却见他又随意往软榻上一靠,目光虚虚望着某个地方,幽幽开口:

“你没事往树杈上爬什么?”

他胸口衣襟动了动,忽然钻出个银白色的脑袋,两根珊瑚状的角杵得人肉疼。

应麟还没来得及解释,便被商歌一把薅出衣领,要不是他反应快缠到商歌手臂上,这会儿怕是已经被甩到墙角去了。

“嘿嘿,今早本是想从窗子爬进哥哥房间来着……”应麟在商歌胳膊上蹭了蹭,“谁成想被个眼尖的瞧见了。”

商歌揉揉眉心,甩了甩被缠着的那条胳膊,反倒叫应麟缠的更紧——

“放开……”

“不。”

商歌深吸一口气:“应麟……小师兄!你十五了!”

怎么还跟刚破壳时候一样黏人?!

应麟听罢却猛一擡头:“十四哥哥也知道我十五了?!那为什么每次都当我是小孩子,要赶我走?!”

商歌动作一顿,没有答话。应麟也不再缠他,化作人形少年站在了他面前。

“十四哥哥这次来无方境,恐怕不只是跟随师尊来参加谈判的吧。”

应麟面色笃定,见眼前人没有回应,接着道:“果然,哥哥真的还在查一百年前那些事!”

商歌沉默一阵,面上神色逐渐严肃起来,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否定:

“对。”

“为什么?!师尊不是已经严令禁止过了吗?!之前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为什么就是、就是这么……”

执迷不悟……

但这个词应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心里也明白,百年前那些事对于商歌究竟意味着什么。

师尊长老师兄师姐都说他执念太深陷得太深,即便应麟心知长辈们必然有苦心,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寻一个真相哪能算执迷?

一句话生生止住,雅间中陷入了沉默。

“十四哥哥……”良久,应麟开口,放软了声音,“我们一起查好不好?”

“不行。”商歌当即回绝。

“为什么?”

“那些事与你无关,听话,回师门去,不然我可就要把你偷偷跟来的事同师尊说了。”

“可,可若我不跟着,你的身体——”

“已经无碍了。”商歌叹了口气打断道,“师姑早先便说过我灵根已彻底稳定了。应麟,听哥哥话回去好吗?”

应麟抿了抿唇,最终只撂下一句,“我不会走的。”

随后转身离了雅间。

……

湖底的应麟没有孤身一人呆上太久,重又化作少年模样上了岸。他面上早已没了在商歌面前时的稚气,转而变为一种与年龄身形都极为不符的成熟稳重。

外人都夸应麟少年早成,但他自己觉得,这份早成有四分归修行,其余六分都得靠他十四哥哥。

明明这么弱,却还这么倔,软硬兼施都拉不住人往南墙上撞。

甚至连他也要一次又一次地远远推开。

“还说我年纪小,自己还不是不让人省心……”应麟嘟哝着,从储物戒取出一件黑色的斗篷,披衣离去,隐于夜色之中。

……

酒楼里,幻伶戏依旧热热闹闹地进行着,所述故事有喜有悲,却个个引人入胜。

秋楚两人坐在一起,桌上的栗子、瓜子壳堆成一座小山。楚曦岩被戏吸引得入了神,任由身边人往他嘴边递东西——

不管是栗子瓜子还是糖果蜜饯,送到嘴边就张张嘴,眼神却依旧停留在舞台上不肯移开。

秋禹钧看得出来,虽说楚曦岩偶尔会挑挑刺,但也是真的喜欢看戏。且不只是幻伶戏,无方境的许多东西对他都很是吸引,哪怕只是一些民间最常见的小玩意儿。

说句不好听的,就像是个几十年没出来见过世面的小孩儿。

先前的临风门到底是多拘着他啊……秋禹钧闷闷地想着,又坚定了自己绝不能让人再回去的信念。

丝毫不觉得自己之前将人圈禁起来有什么不对。

又一枚圆润饱满的栗子被剥好,秋禹钧两指捏着送到楚曦岩嘴边,后者双唇轻启,噙住那颗栗子,又伸出舌尖一勾——饱满的果实便入了他唇齿之间。

顺带还碰到了秋禹钧的指尖。

将指尖在扬起的唇上轻轻一按,秋禹钧又心满意足地重复起剥坚果的工作,至于台上正演着什么,他半点没兴趣。可剥到一半,他手上猛地动作一停,跟旁边人说了句自己先出去一趟,便匆忙出了酒楼。

这会儿楼外正是人来人往,秋禹钧在迈出门的一霎便自原处消失,下一瞬出现在酒楼最高的屋顶上。

他望着远处灯火,眼眸幽深,沉声道:“说吧。”

耳边随即响起影卫的传音:

“回陛下,先前要查一百年前的人的确不好查,但属下根据您的提示着重查了当时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地方,的确找到了一些线索。”

秋禹钧唇角抿直,未置一词。

那边影卫又继续汇报:“所有符合条件的地方里,有过您要找的人的痕迹的只有一个——丰城。”

影卫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告诉了秋禹钧目前只有这些信息后便止了声。秋禹钧这边却始终静默着,许久,影卫才听见一声:

“知道了,继续查。”

“属下遵命。”

屋顶上的风很大,吹得黑发乱舞,时而糊到脸上,时而绕去耳后。不知被风吹了多久,秋禹钧先前僵硬的神情才逐渐柔和起来,可眼底的深沉却依旧没有褪去。

丰城,那地方现如今也依旧是整个修真界最混乱的地方之一——没有大门派驻守,土地贫瘠,妖邪横生。

原来楚曦岩过去是在那地方长大的吗?

秋禹钧没再在屋顶呆多久便回去了,楚曦岩见他终于回来,疑惑问了句做什么去了,反倒被一只大手狠狠揉了揉头发,又捂进怀里用力抱了抱。

“我去给掌柜的说了声,叫他把酒楼的坚果备足了,省的被你吃空。”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果壳堆。

楚曦岩:……他决定暂时不和这人说话。

待他转过头又将注意力放回新的剧目上,秋禹钧在他背后拈起他一缕头发,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如果不是必要,他其实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楚曦岩的过去。

但他最清楚此人的性格,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会往肚子里吞,固执地将那些不堪的、丑陋的东西藏进一副正常人的壳子里,表面上永远看不出任何端倪。

越是对亲近的人越是如此。

因此若他不这样,只怕永远别想真正了解这个人,也永远不可能真正走进他心里。

轻柔的一吻落下,秋禹钧放下那缕头发,定了定神,又要捡起自己剥坚果的工作,可刚一转头,便见桌子对面猛地冒出两颗圆圆的小脑袋。

“哥哥——”其中一个小脑袋开口,笑得像是吃了蜜。

楚曦岩被唤的回过头来,疑道:“嗯?有什么事吗?”

秋禹钧这边则是浓重的低气压。

两个小娃娃在他二人之间逡巡了几眼,不约而同地往那个看上去更漂亮也更温柔的哥哥那边凑了凑。

“哥哥你长的好漂亮啊!”小一点的妹妹道,脸上满是天真与憧憬。

楚曦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夸的有些无措,大一点的那个哥哥似乎察觉到这点,连忙转移话题道:“哥哥喜欢幻伶戏吗?”

“喜欢啊。”

“嘻嘻。”小孩儿瞬间骄傲起来,“我爹娘也是上面的演员哦!”

“喔,很厉害呢。”楚曦岩终于知道了这两个孩子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应当是来等家长的。不过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小孩子,只能顺着小孩儿的话往下说,说不下去了又求助似的看向身边人。

正对上秋禹钧有些幽怨的眼神。

楚曦岩:……他不知道那句话又惹到人了。

但这小孩儿却很眼尖:“两个哥哥是不是道侣呀?”

这话一出,楚曦岩愕然地看着身边这人面上一瞬间多云转晴。

“哥哥说,你们……很般配。”小一点的妹妹声音弱弱的。

“你们两个很有眼力见嘛,我也这么觉得。”秋禹钧已经彻底从面色不善的大人变成了温柔可亲的邻家哥哥,他推了推桌上糖果,“要不要吃糖?”

“不用了哥哥,爹娘给我们在这里点了菜,我们吃好了就走了。”

说完桌子上两颗冒出来的小脑袋缩了回去,随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探出来:“对了,两个哥哥,送你们花。”

说着,往桌上放下一朵小花,那花是布做的,做工很是粗糙,看上去还有些旧,像是被人珍藏了许久。

放下花后,两人也不管他们收没收,大的拉着小的跑去了一张空桌子,不一会儿便有一盘盘精美菜肴端上。可那些菜太多了,远远不像两个小孩儿吃得下的……

楚曦岩蹙眉看着两个小孩,拈起那朵花仔细又瞧了瞧,正想向身边人说些什么,一转头却对上秋禹钧玩味的视线。

于是他果断闭嘴,收起小花,回过头看起了幻伶戏。

酒楼的老板应当是担心人们一直看戏会闷,中间还特意安排了一场杂耍,请来的都是些小有名气的民间艺人。现场的氛围顿时热闹起来,将整座酒楼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看着这些凡人不用灵力便能吞剑吐火,还能凭空变出东西来,饶是楚曦岩这等大能修士,也略略有些惊讶。

而正在这全场最热闹的时候,有两道小小的身影吃的嘴边流油、肚子鼓鼓,两手还一边提着个打包的布袋,晃晃悠悠地溜去了柜台边。

这掌柜的是只公鸡精,且还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见柜台下两个小鬼眼巴巴望着他,鸡掌柜拨着算盘皱了皱眉:

“一共五两银子六文钱,多一文可以,少一文不行。还有,不招童工,不许打工抵债。”

“嘿嘿,掌柜的您误会了。”大一点的哥哥扯着妹妹手道,“我们是跟着两个哥哥来的,哥哥说小孩子要早点回去睡觉,叫我们先走,账他们结就好了。”

“哥哥?”掌柜的狐疑。

“嗯,就是那边那两个最好看的。”妹妹声音弱弱道。

“哥哥!我们走了!”大一点的那个朝着楚曦岩这边招了招手,原本看杂耍的人一愣,转过头来,看清是谁后便挥了挥手,心道这俩孩子还挺热情。

铁公鸡掌柜不疑有他,摆了摆手放跑了那俩小孩儿。

这两兄妹出了酒楼后撒丫子便往南狂奔,任谁都难以想象两个身量不足成年人一半的小娃娃在提着重物的情况下还能跑那么快。

待到戏终人散之际,已是明月高悬,酒楼内的人已经走的稀稀落落,像是楚曦岩和秋禹钧二人从头到尾看完全部戏目的也没多少人。

在座位上坐的久了腰肢有些酸软,楚曦岩伸了个懒腰,又被身边人自然而然地揽过了身子,倒在他怀里。

但楚曦岩也没心思计较这些,今天晚上玩了太久,叫他后知后觉有些疲惫。

“回去休息?”

楚曦岩点点头。

秋禹钧在他额头亲了一下,一手搂着人一手招呼来小二结账,但在听了小二报出的总额后,掏银子的手生生顿住:

“多少?”

小二又仔细核对了账目,笃定道:“这位客官,一共六两银子。”

“……你们家栗子是金子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