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3页)
“白雀为什么想洗澡啊?这大冬天的,洗澡怕不是要感冒了。”长老摸了摸白雀的头,语气慈祥。
“因为……因为族长说我很脏,不让我进祠堂。可是如果我今年也不去拜金乌祖,金乌大人一定会生气的。”
白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婆婆身边挪开:“婆婆您别碰我了,我不干净,会把您弄脏的。”
但长老却将他拉进怀里,满是褶子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揉着他的头,动作很温和,语气却含着怒意:
“白雀别听那老头子的,咱族内最干净的小娃娃就是白雀了,那老头子不让你进祠堂,今天我就找他理论去,我倒要看看是老婆子我的话管用,还是他那一套歪理邪说管用!”
当天,婆婆便敲着拐杖去找了族长,两个人吵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婆婆赢了,族长破例允他入了一次祠堂。
但那却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举族拜金乌,求赐福,这是族内头等大事,关系到整个族群的兴衰。过去鸦族曾靠着金乌留下的赐福成为无方境内最为强盛的大族之一,但毕竟金乌祖已仙逝数千年,不可能永远以其遗留的福泽庇佑后生,近几年里,鸦族求得的赐福已经稀薄到几乎没有。
祠堂外,族内老少皆严阵以待地伏在地上叩拜,期待着族长与几位长老能求得比以往多一些的赐福,将整个鸦族从没落的边缘拉回来。
只有白雀,因为第一次被允许来这地方,心里兴奋的很,在地上叩拜时总忍不住擡起头看向祠堂的方向,期待着祭拜完之后沐泽仪式。到时候族内所有的后辈都会被族长跟长老带进祠堂,向金乌祖献上自己最珍贵的翎羽,以感谢金乌的赐福。
他还从来没见过金乌祖的样子呢。
没过多久,族长与几位长老出了祠堂。排在队尾的白雀只见前面跪着的人缓缓分出一条道,族长沉着脸走到他跟前。
然后一脚踹到他肚子上。
“把他给我押去水牢!”
白雀脸上的兴奋顿时变成了惊愕,在被人带走之前,他看见不远处长老婆婆脸上的不忍与无奈,似是想要上前来阻止,却又被人拉住。
水牢里很潮湿,没有哪只鸟愿意呆在这地方,尤其还是在隆冬。
白雀很快染了风寒,连日的高烧令他几乎出了幻觉。他好像听到了长老婆婆的声音,还有族长的,两个人声音很大,应该是在争执什么。
族长好像十分生气:“你也看到了!金乌大人的赐福今年已经求不到!没了赐福的鸦族要如何立足?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杂种让金乌大人动了怒,还能是因为什么?!难不成你要将过错推脱到金乌大人头上?!”
长老婆婆怔了片刻,反驳的声音已经没了底气:“所以你就要关他这么久?!他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是个那么乖的孩子啊!”
“孩子?还是个孩子都能惹得金乌大人如此动怒,若是这杂种长大了,是不是还要连着整个鸦族一起遭殃!”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白雀坐在水牢里楞愣地听着,耳边的声音因身体的高热而逐渐模糊不清,但他心里却不可遏制地冷起来。
很奇怪,明明他不是什么聪明的妖,在那一刻却明白了婆婆与长老争吵的缘由。
金乌祖的赐福已经完全断了,无论这是因为祖先的福泽用尽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都一定不能是金乌大人的错。
金乌大人可是神啊,神怎么会犯错呢?所以必须是他这个异类的错,一定是他哪里惹到了金乌大人,才牵连了整个鸦族。
必须是他的错……白雀明白的,他不怪他们。
他没在水牢关多久便被婆婆接回去了,婆婆的头发更花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多。
她什么也没和白雀说,只是将他放在小床上,像往常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遍一遍唱着那支哄他入睡的歌谣——
月儿弯,月儿圆,星星挂满天
树上的小鸟快入睡
明儿太阳艳
月儿扁,月儿尖,星星都不见
金色的乌鸦飞上天
明儿太阳艳
……
他在那夜悄悄离开了,等后来再听到婆婆的消息,却是在一场葬礼之上。
婆婆躺在漆黑的棺椁里,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看他,不会再抚摸他的头,不会再给他轻轻哼唱摇篮曲……
而他却只能躲在一处角落里,远远望着婆婆,轻轻地、带着无法隐忍的哭腔哼唱着:
月儿弯,月儿圆
星星挂满天
……
这是鸦族的摇篮曲,也是鸦族的安魂曲,据说得到了安魂之后的魂魄,都会重归金乌祖的怀抱。但这个传说太过遥远,现在的葬礼上已经很少有人会多此一举地唱这首歌了。但白雀觉得金乌大人一定会接纳婆婆的——
毕竟,婆婆可是族内最敬金乌祖的妖了。
记忆中的曲调逐渐与现实重合,白雀忍着经脉淤塞的疼痛睁开眼,看见面前学他打坐反而酣睡过去的黄燕燕,脑中又恍惚一瞬,才完全从过去的记忆中抽离出来。
已经过去了,他告诉自己,但目光触及一旁脱下来的被撕的破碎的外袍,他心里又仿佛被刺了一下,咳出一口血来。
疼痛令他完全清醒过来,白雀这才意识到,那些曲调并非他的幻觉!
他猛地朝窗外看去,只见有一人身披黑袍,手执长笛,正吹着白雀不能再熟悉的摇篮曲,缓步朝这边走来。
明明可能是熟悉的人,可他心里却嗡的一下升起一阵极其危险的预感。他想要带着黄燕燕逃走,却顿时头重脚轻,意识不可遏制地坠入了深渊,身体从床上翻滚下去,彻底陷入昏迷。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白雀听见那黑衣人一声嗤笑:
“真想不到,一群乌鸦居然也能在音乐上有这等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