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面具

其实,过去许多事楚曦岩从未和别人说起过。他不愿提,师尊和师兄他们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于是那些东西被他在心里压了一百年,甚至连自己都有了一种早已释然的错觉。

直到如今终于有了能宣泄的地方,才恍然原来自己从未放下过。

他离开“爹娘”独自流浪的那段日子没什么好说的,每日无非是为了一口吃的发愁、或者拼命。许是太过单调吧,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可后来丰城内发生的那些事,他却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那日他一把火烧了王家的大宅,趁着众人正乱,带着少年回了破庙,将体温逐渐冰冷的少年安置好,翻出两人攒下来的几块铜板去找了郎中。

那几块铜板是他和少年攒了一年才攒下的,本想着还能在今晚的除夕夜买两个肉包子回来过年,却不想到头来粥没喝上,肉也没吃到。

甚至城里的郎中,也看不上他们宝贝了一整年的几个破铜板。

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施粥铺子得罪了王家的事已经传开,又或许是郎中实在看不上他们这几个臭钱。原因不重要,总之,没有人愿意给楚曦岩开门。

冰天雪地里,楚曦岩裹着一件破了絮漏了风的旧棉衣,手脚被冻的麻木。

头顶的屋门上挂着悬壶济世的牌匾,他跪在门前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哭着喊着求里面的郎中能救救少年……

哪怕是给他抓些药也行。

没有人开门。

后来,他终于支持不住在雪地中昏了过去。雪下的很大很大,很快掩盖住瘦小的身躯,大街上白茫茫一片,看着干净极了,像是这座城里所有的罪与恶都从不曾发生过。

人们推开窗子看着厚厚的积雪,笑着说着瑞雪兆丰年,又有人看着天上惊呼有真仙降世,然后在一片议论声和祈祷声中,“真仙”拂开积雪,抱走了雪地里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

楚曦岩醒来时恍惚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地府了,可地府真的有这么多干净好看的人儿吗?这一定不是地府的鬼卒,是神仙吧……

像是做梦一样,神仙说要收他为徒,说着许多他听不懂的话,楚曦岩反应了好久才明白——他没有死。

“仙君!”他扯住襄华仙尊的袖子,“您是神仙对吗?你能不能救救我大哥,他……”

楚曦岩几乎要哭出来,好在仙君真的很好说话,比起他之前遇见的所有自称大能的修士都要好,好到他一时有些不能适应。

楚襄带着他回了丰城。

和离开时一样,丰城依旧冰天雪地,那座破庙也依旧破烂又寒酸……可少年却不见了。

厚实潮湿的稻草床上只剩下几块令人心惊的血迹,屋里到处是凌乱的痕迹,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也不见了。

猛地,楚曦岩想起山上那些经常来掠食的狼群和野狗……

他不信邪地将整座城都翻了个遍,最后一无所获地回到破庙,瘫坐在那张稻草床边,失魂落魄地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楚襄叹了口气,上前来摸了摸他的头:

“要随为师回去吗?”

他被师尊带回了临风门。师尊问他名姓,他迟疑一瞬,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少年取给他的那个有些滑稽的名字。

少年已经不在了,所以——

“我……我没有名字。”

楚襄愣了愣,“没有名字?没事,为师给你取一个。”

“取晨曦之曦,磐岩之岩,随为师姓楚,叫楚曦岩,如何?”

很好听,他很喜欢。

后来的日子算是安静祥和了好一段时间,不必再为饿肚子发愁,也不用再为栖身之所烦忧,天灵根的修为进益一日千里,叫同门上下啧啧惊叹。

直到……

丰城鹿云门那些腌臜的秘辛被人挖了出来——

举门炼邪术,献祭活人魂。

后来想想,其实一切早就有了端倪。

毕竟哪里可能真有门派这么好,肯叫难以约束、身上带着一身脏病的难民进城来,而如此数量庞大的难民,又哪可能始终填不满这个小城?还有那晚王家一反常态的施粥,不过是借着那“粥”选出来合适献祭的祭品罢了。

只可惜,当时的他还是太傻了,为了口吃的就稀里糊涂跟着别人进城,险些被人当了献祭的牲口都不知道。

这件事是他师尊挑破的。

那时襄华仙尊去丰城本也是发现了一些端倪,前去调查,却意外感受到一丝灵气的波动,这才出手救下了楚曦岩。

可讽刺的是,这件事即便在修真界掀起了巨大的轰动,最后却竟然不了了之。

各大宗门插手要去调查,但盘踞多年的地头蛇哪那么容易被撬动,等人去查时,原先献祭的阵法早就了无痕迹。

那时战乱刚过,没有哪个门派有多余的精力去追究,况且这鹿云门倒了,谁来接手鱼龙混杂的丰城呢?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识相的肯定早早丢开为好。

可笑自诩为了天下苍生,自诩无愧天道的修真门派,永远只会将精力留在和魔族对抗上,嘴里喊着大道,却永远听不见百姓的哀嚎。

即便有人真心为苍生着想,放在整片修真界内也显得力微言轻,变不了大局。

哪怕是临风门的襄华仙尊也是一样,顶多掀起的波澜大一些罢了。

所以最后,这件骇人听闻的大事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鹿云门也只是从逐魔会那里得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处罚。

但楚曦岩觉得不应该这样。

他那时虽然不懂这些门派间的弯弯绕绕,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

那些家伙该死。

若是没有人去杀,他便去好了,反正也没差。

于是他下了山。

无论是拿活人献祭的鹿云门,还是当时助纣为虐害死少年的那几个流民,全都成了他剑下亡魂。

到最后,只剩下鹿云门的门主吴蒙还在苦苦硬撑。

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鹿云门的校场上,楚曦岩的周围是尸山血海,染红了早春飘下的一场雪。像是一片挂了雪的红梅。

真好看,他想。

收回视线,楚曦岩向着那门主举起了剑。

可那一剑没能斩下去,挡住楚曦岩的那人,是师尊。

师尊看着他,打落了他手里那柄被砍的卷了刃的寒铁剑,眼里似有哀凄、或者别的什么……楚曦岩看不懂。

师尊望着他沉默了好久好久,最后却是咽下了先前酝酿的所有话语,只说了句:

“曦岩……收手吧,我们回去好吗?”

但楚曦岩眨了眨眼,明白师尊这是要阻他,他歪歪头问道:

“为什么?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师尊摇了摇头,春风料峭,吹的他白袍翩飞,不染世俗红尘。

“我非红尘中人,他们该不该死我无从评价,但是曦岩……”他叹了口气,“为师知道,一个人在杀人的时候,总不该是像这般笑着的。”

楚曦岩猛地一凛,透过师尊的眼睛,他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身上白衣血染,面上红唇明艳,眸中一片冰冷的漠然,唇角却不知何时勾起了一抹浅淡的、令人战栗的笑。

后来楚曦岩曾经想过,自己那时为什么会笑出来,明明他并没有多少愉悦的情绪。想来想去,最终只能隐约分辨出一些情感——

他笑不是因杀戮本身,而是为亡于剑下的恶鬼。

他把那些家伙杀了,这很好,非常好。

……

吴蒙最终还是逃过一劫,押去临风门好生“看护”,楚曦岩也被师尊带回了师门。

因为他的举动,许多原本对临风门虎视眈眈的门派都有了由头发难,师尊和诸位长老忙的焦头烂额。

不久之后的戒律院内,楚曦岩跪在刑台上,手腕、胳膊上带着沉重的玄铁锁,压的他几乎要擡不起身子。戒律长老坐于律堂之上,怒不可遏地问他可否知错。

可楚曦岩依旧不明白,师尊也是,长老也是,为什么都这样说?

“我没错。”楚曦岩很认真地想了想,随后摇摇头。

戒律长老简直要气翻过去。

“你杀了那么多凡人,犯了大忌,还敢说自己无罪?!!”

“那些流民何辜!那些修士又岂是你说杀就杀!你这般,是要至天道于何地?!!”

“可他们不该死吗……”楚曦岩喃喃自语。

少年也不该死,为什么他死了呢?

为什么没有人替他喊冤呢?

为什么呢?

这些楚曦岩没有问出来,他隐约觉得,已经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

观审的同门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窃窃私语,片片白衣像是不染世俗的云。一道道视线居高临下地烙在楚曦岩身上,烫的人心口发疼。

比他过去因为饿极想要去拿半块饼子,被人强行将手掌按进烧红的炭火里还要疼。

哪怕他被关进禁室,禁室冰冷的寒意也缓解不了他半分的疼痛。无论闭上眼还是睁开,眼前耳边总是师尊那双他看不懂的双眼,和戒律长老质问他的那番话语。

楚曦岩忽然开始害怕,即便他自己也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不怕门内的戒律,不怕长老的怒火,哪怕是师尊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将他交出去给那些门派来服众也是没关系的。

禁室内的水潭冰冷,他被玄铁锁在中央一块粗粝的巨石之上,念着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却始终想不出答案。

直到他受刑那天——

带着倒刺的雷极长鞭裹挟着骇人的灵力打在他身上,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狰狞可怖。

疼,的确是很疼的,但楚曦岩竭力忍着,一声闷哼都不曾发出。

一轮刑后,耳边因疼痛而尖锐的耳鸣渐渐弱了下去,围观弟子们的议论断断续续地入了耳朵:

“身为修士,竟滥杀凡人……”

“仗着修为欺压百姓……如何下得去手!?”

“真是罔顾天道!”

“……必成祸害!”

“……”

耳膜忽然刺痛起来,被玄铁舒服的双臂猛地一挣,楚曦岩透过额头流下的猩红的鲜血,看清了戒律台下弟子们的眼神——

厌恶、鄙夷,甚至是痛恨。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是不正常的,原来他和是别人不一样的,原来他裹着仙家的白衣,持着仙家的灵器,也不过是个在血泥里爬出来的怪物而已……

……原来,他真的错了么?

受过刑后,师尊继续将他在禁室内关了很久,直到外面的风波彻底平息。

楚曦岩明白,师尊其实是在护他,不然自己所受的,必不可能是那十三轮鞭刑那么简单了。

禁室寒气彻骨,他拖着铁链坐在寒潭边,不顾手脚被冻的麻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映在潭中的脸。

很漂亮,大家都这么说。

可他不喜欢。

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久到他背后血肉模糊的伤口都挂上了冰霜,楚曦岩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用双手拖拽起沉重的锁链,用两根手指勾起唇角,想象着师兄和师尊惯常的笑,就这样一日日、一点点地练习,回忆着师弟师妹们的点点滴滴,拼拼凑凑,最终打磨出一张拙劣的面具,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这样,他应该就和他们一样了吧,他应该……就不是怪物了吧。

他这样想着,心里开心又忐忑,却不曾想忽有一道明光破长空,冻结了寒潭幽邃的湖面——

冰原剑,淬炼自他命格的剑,第一次现于这世间。

那是一柄满身淬着寒霜的利剑,像是一片了无人烟、冻了千万年、永远也化不开的冰原。

冰冷、纯粹,却又孤单。

楚曦岩打磨出的这张面具还是很有效果的。毕竟没有人会对一个看上去温润可亲、又时而有些俏皮的小师兄产生厌恶,尤其这位师兄还有一张天生讨人喜欢的脸蛋。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不再提他过去的那些“大逆不道”,就连往常对他颇有微词的长老也没再说什么。

即便是曾对师尊提过,必须将他这个祸害永远圈在山上的戒律长老,后来也心软就此作罢。

但楚曦岩却再没下过山,走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山脚下临风门的领城。

他日日枯对着山间日月,苦修百余年,面具也戴了百余年,甚至连他自己都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这副样子了……

直到如今。

……

客栈的床帐内,说话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断断续续的,直到没了动静。

楚曦岩睡了过去。

枕边,秋禹钧睁开了眼,眼底毫无睡意。他动作极轻地拉过楚曦岩放在他腰间的一只手,轻柔地摩挲着掌心——

那里曾经有一道烫伤留下的狰狞疤痕,但后来被楚曦岩用术法消去了。

毕竟人们都说美玉应该无瑕。

其实楚曦岩有许多东西刻意略过没讲,比如他幼时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打,那时王顺是如何胁迫的他,又为何会胁迫他,以及后来鞭刑打在身上,究竟有多疼……

但,不告诉他没有关系,他可以自己去查。岩岩所经历过的所有,痛苦的、快乐的,他所不曾参与过的,他都要搞清楚。

秋禹钧将那只手拉到唇边,轻吻了一下指节,随后替人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