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第2页)

孔子的“忧”有明确的清单:“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这四件事像四块石头压在他心上:道德不进步,学问不传授,该做的好事不做,犯了错不改——这些才是值得失眠的大事。至于“贫与贱”(《论语?里仁》),他看得很淡:“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陈蔡之困”是对“乐以忘忧”的极致考验。鲁哀公四年,吴伐陈,楚救陈,恰好孔子一行在陈蔡之间,两国大夫怕他“辅楚害陈”,派兵把他们围在了荒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史记?孔子世家》),子路拄着剑站起来,剑柄的铜箍都磨亮了:“君子亦有穷乎?”语气里带着怨气。

孔子放下手里的琴——他刚弹到《文王操》的高潮,弦都快断了。“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然后叫过子路、子贡、颜回,问:“《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史记?孔子世家》)

这不是绝望的质问,是清醒的反思。等弟子们各抒己见后,他说:“道之不修,是吾丑也;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史记?孔子世家》)道理在我这里,不用是他们的错——想通这点,忧愁就像被风吹散的烟,剩下的只有“乐”。那天晚上,他借着月光弹琴,颜回在一旁唱和,歌声穿过包围圈,连外面的士兵都听呆了。

孔子的“乐”藏在日常的褶皱里:“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论语?述而》)在齐国听到《韶》乐,“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不是味觉失灵,是音乐的愉悦盖过了食欲;“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钓鱼不用大网,射鸟不射归巢的,看着鱼儿游回深水,鸟儿钻进树林,这种对生命的温柔带来的快乐,比满载而归更持久。

他甚至能在最简朴的生活里找到乐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胳膊弯成枕头,硌得后脑勺疼,可一想到“道”在心里,就觉得比锦缎枕头还舒服。

对比《列子?天瑞》里的杞人,更能显出孔子的智慧。那个杞国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愁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而孔子的“忧”和“乐”都锚定在“道”上,像船抛了锚,再大的浪也冲不跑。当注意力集中在有意义的事上,无谓的烦恼自然就“忘”了——不是刻意忘记,是根本没功夫想。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把这种情怀扩大到了家国层面,但内核和孔子的“乐以忘忧”是一样的:把心放在大处,小烦恼就进不来了。

四、不知老之将至:超越时光的精神活力

“不知老之将至”的“老”,对孔子而言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他对叶公说这话时已六十八岁,《礼记?曲礼》“七十曰老”,按当时的标准,是货真价实的老人了。他的牙齿掉了好几颗,吃糙米饼得掰碎了慢慢嚼;耳朵也有点背,弟子回答问题得大声点;最明显的是头发,从离开鲁国时的花白,变成了全白,像秋天的芦苇。

可他自己好像不知道。《论语?子罕》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看见河水东流,会感慨时光快,但从不唉声叹气——反而把竹简翻得更勤了。“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史记?孔子世家》),那串连竹简的熟牛皮绳,磨断了一次又一次,子贡找来新的韦绳,见夫子的指甲都磨出了血痕,劝他:“夫子,歇会儿吧,《易》是读不完的。”

孔子头也没抬:“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他不是真的想多活几年,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就像一个吝啬鬼,总觉得钱没赚够,他是觉得道没传够。

“不知”不是糊涂,是主动的超越。他当然知道自己老了,《论语?述而》里他坦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连做梦都梦不见周公了,这是衰老最残酷的证据。但他把这份“知”转化成了“行”:既然老了,就更要抓紧时间。

他“删《诗》《书》,定《礼》《乐》,作《春秋》”(《史记?孔子世家》),这些工作耗神费力。删《诗》时,他把三千多篇古诗读了又读,选出三百零五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史记?孔子世家》),读到动情处,会跟着唱,唱得眼泪掉在竹简上,晕开墨迹。

这种“老而弥坚”的精神,颠覆了当时对“老”的定义。《礼记?王制》说“七十不致政,八十告存,九十日有秩”,老年人该“含饴弄孙”,可孔子偏要“诲人不倦”(《论语?述而》)。他教子夏“绘事后素”,教子贡“贫而无谄”,教冉有“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这些教学场景里,谁能看出他是个快七十的老人?

他批评原壤“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论语?宪问》),不是骂老年人,是骂那些活了一辈子没干过正经事的人。原壤见他来,“夷俟”(伸着腿坐着),一点礼貌没有,孔子用拐杖敲他的小腿:“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论语?宪问》)这“贼”是“浪费生命”的意思——和原壤比,孔子的“不知老之将至”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五、孔子的自我认知:理想主义者的清醒

孔子从没把自己当“圣人”。他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这不是谦虚,是清醒的自我定位:我只是个“为之不厌”(做起来不满足)、“诲人不倦”(教起来不疲倦)的普通人。

他对自己的定位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不是创新者,是传承者。就像一个园丁,把尧舜禹汤文武种下的“礼乐之树”修剪枝叶,让它长得更茂盛。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礼记?中庸》),不是复古怀旧,是觉得这些老祖宗的智慧里,藏着治世的密码。

他最清醒的认知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子路对隐者桀溺说的“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其实是夫子教他的。孔子见过太多“礼崩乐坏”的乱象:弑君的、篡位的、用天子礼的……他比谁都清楚“克己复礼”有多难,可还是要做。

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的精神,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内核。就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知道石头总会滚下来,还是要推——因为推的过程本身,就是对“义”的践行。他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这“义”不是空洞的口号,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担当。

孟子说他是“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这个“时”字用得极准——他能顺应时代,又不被时代同化。在鲁国做官时,他“堕三都”(拆三家大夫的城邑),用的是“务实”的手段;周游列国时“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守的是“理想”的底线。这种“与时偕行”(《周易?乾卦》)的智慧,让他的“发愤”不盲目,“乐”不空洞。

六、历史回响:发愤忘食的传承谱系

墨子的“摩顶放踵”,是另一种“发愤”。《孟子?尽心上》说他“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从头顶到脚跟都磨破了,只要对天下有利,就干。他带着弟子“穿草鞋,吃糙饭,日夜不休”(《庄子?天下》),在各国之间奔波,止楚攻宋,止齐伐鲁,活得像个苦行僧。

有一次,他派弟子公输般去帮楚国造云梯,后来听说要用来攻宋,连夜从鲁国走到楚国,“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裳裹足”(《墨子?公输》),说服楚王放弃攻宋。这种“自苦为极”(《庄子?天下》)的劲头,和孔子的“发愤忘食”隔着学派,却连着同一种精神:为理想献身。

张衡的“数术穷天地”,把“发愤”用在了科学上。他“少善属文,游于三辅,因入京师,观太学,遂通五经,贯六艺”(《后汉书?张衡传》),可不好做官,专爱“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他觉得“盖律历迭相治,景度相奸,知其归趣,故能越世高谈,审辨名分”(《后汉书?张衡传》),宇宙的规律比官场的规矩更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