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好古敏求:夫子的求知路(第2页)
“敏以求之”不仅体现为勤奋,更注重方法的得当,包括“学思结合”与“学行结合”两个方面。《论语?为政》中,孔子强调“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习与思考缺一不可。他在研究《周易》的“困卦”时,不仅诵读“困而不失其所亨,其唯君子乎”的卦辞,更结合自己在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的经历,思考困境中坚守道义的意义,最终领悟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的道理。这种将书本知识与人生经验相结合的思考,使学习不再是机械的记忆,而是智慧的生成。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中的“习”,不仅是复习知识,更重要的是实践应用。孔子学礼之后,“入太庙每事问”,通过参与祭祀典礼来实践礼仪知识;学乐之后,“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论语?述而》),与他人唱歌时,若对方唱得好,必定请其再唱一遍,然后自己和唱,在实践中深化对音乐的理解。他教导弟子“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如果熟读《诗经》却不能用于政务和外交,再多的知识也无用,这种“学行结合”的方法,使“敏以求之”避免了沦为书呆子的危险。
“敏以求之”的动力,源于“任重道远”的使命感。《论语?泰伯》中,曾子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种使命感同样体现在孔子身上,他认为自己肩负着传承礼乐文化的责任。鲁定公十四年,因季桓子接受齐国赠送的女乐而“三日不朝”,孔子意识到在鲁国推行礼乐的希望渺茫,便毅然离开,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周游列国之路。途中“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史记?孔子世家》),多次遭遇危险,却始终“讲诵弦歌不衰”。在陈国绝粮时,“从者病,莫能兴”(《史记?孔子世家》),子路愤怒地质问:“君子亦有穷乎?”孔子平静地回答:“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然后继续为弟子讲学,将困境转化为教学机会。这种在逆境中的坚持,是“敏”的最高体现——不因环境艰苦而放弃求知,不因道路坎坷而改变初衷。
对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论语?阳货》)的懒惰,更能凸显“敏以求之”的价值。孔子斥责那些“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的人,认为他们浪费生命,如同《荀子?劝学》中所说的“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因浮躁而一事无成。而孔子“敏以求之”,是对生命价值的尊重,他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求知与传承中,使生命在知识的传递中获得永恒。《礼记?学记》说“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这种在学习中不断发现不足、在教学中不断克服困惑的过程,正是“敏以求之”的生动写照。
四、孔子的求知之路:从少年到晚年的践行
孔子少年时的求知,带着底层生活的坚韧。《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他“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年轻时因父亲早逝,家境贫寒,做过管理仓库和牲畜的小吏。管理仓库时,他“料量平”,计算粮食出入准确无误;管理牲畜时,他“畜蕃息”,使牛羊繁殖兴旺。这些看似平凡的工作,培养了他严谨细致的态度,而他并未满足于此,而是利用一切机会学习知识。每当鲁国举行祭祀典礼,他总是想方设法参与,“入太庙,每事问”(《论语?八佾》),对礼器的摆放、乐舞的编排、祝词的内容都详细询问,即使遭到他人嘲笑也毫不在意。这种在卑微处境中依然保持求知渴望的精神,为他“敏以求之”的一生奠定了基础。
青年时的周游求学,拓宽了孔子的知识边界。《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他“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年轻时到洛阳向老子请教礼学。老子是周朝的守藏史,掌管王室典籍,对周礼有着深刻的理解,他告诫孔子:“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这种审时度势的处世智慧,丰富了孔子对“礼”的理解——礼不仅是外在的仪式,更要顺应时势。离开洛阳前,老子送别孔子时说:“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史记?孔子世家》)这些话语中的谦逊与内敛,对孔子后来的成长产生了深远影响。
除了向老子问礼,孔子还向苌弘学乐。苌弘是周王室的大夫,精通音律,孔子向他学习“韶乐”和“武乐”,后来在齐国听到《韶》乐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感叹“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这种对音乐的痴迷,正是年轻时打下的基础。他还“学鼓琴师襄子”(《史记?孔子世家》),师襄子是鲁国着名的乐师,孔子向他学习弹琴,从熟悉曲调、掌握技法到领悟情感、体会人格,层层深入,这种“学无常师”的态度,使他能够博采众长,形成自己的知识体系。
中年时的教学相长,深化了孔子对知识的理解。三十岁左右,孔子开始创办私学,“有教无类”的理念吸引了来自各地的弟子。教学过程中,弟子们的提问常常促使他深入思考,如子路问“勇”,他答“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子贡问“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他答“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论语?学而》);颜回问“仁”,他答“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这些针对性的回答,既是对弟子的教导,也是孔子对自己思想的梳理与深化。
《论语?先进》中记载的“各言其志”场景尤为典型。子路、冉有、公西华分别表达了治国、理财、司仪的志向,而曾皙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这种对自然与自由的向往,与他平日强调的“克己复礼”形成互补,弟子的志向促使他反思自己的精神世界,这种教学相长的过程,使他的知识与思想不断丰富。
晚年时的整理古籍,是孔子“好古敏求”的最终完成。鲁哀公十一年,六十八岁的孔子回到鲁国,此后不再周游列国,而是集中精力整理古代文献。他“删《诗》《书》,定《礼》《乐》,作《春秋》”(《史记?孔子世家》),对《诗经》《尚书》《礼记》《乐经》《周易》《春秋》六部古籍进行系统整理,使其成为儒家经典。其中,《春秋》的编纂尤为用心,“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史记?孔子世家》),通过对历史事件的褒贬,传递“微言大义”,如“践土之会”中,晋文公召周天子到践土,孔子认为“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便记载“天王狩于河阳”,以维护君臣之礼。这种对历史的“春秋笔法”,使古籍不仅是知识的载体,更是价值的传递者。
整理古籍的过程充满艰辛。《诗经》的竹简散乱无序,需要辨别真伪、去重存精;《尚书》的文字古奥难懂,需要考证注释;《礼记》的礼仪规定因时代变迁而模糊,需要重新梳理。孔子晚年身体状况不佳,《论语?述而》记载他“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感叹自己衰老,连梦见周公的次数都少了,但他依然坚持工作,“韦编三绝”的《周易》就是最好的证明。这种晚年的勤勉,使他“好古敏求”的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正如《史记?孔子世家》所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他的求知与传承,为儒家思想的传播奠定了坚实基础。
五、历史回响:好古敏求的传承谱系
颜回的“不违如愚”,是“敏以求之”的专注体现。《论语?为政》记载“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颜回在课堂上对孔子的话从不提出异议,看似愚笨,课后却能将所学知识灵活运用,举一反三。有一次,孔子讲解“仁”的含义,颜回问:“请问其目。”孔子答:“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回说:“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这种将知识付诸实践的决心,使他能够“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将知识内化为品德。孔子称赞他“贤哉回也”,正是因为他的“敏”不是口头上的回应,而是内心的领悟与实践,这种“敏以求之”的专注,成为后世学者的榜样。
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继承了“好古敏求”的史学精神。《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自幼学习古代文献;二十岁时开始漫游天下,“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通过实地考察印证古籍记载。在会稽,他探寻大禹治水的遗迹;在长沙,他凭吊屈原投江的地方;在曲阜,他参观孔子故居,“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史记?孔子世家》)。这种将文献记载与实地考察相结合的方法,与孔子“好古敏求”一脉相承。
撰写《史记》时,司马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史记?太史公自序》),对史料进行严格考证。对于黄帝的传说,他“择其言尤雅者”(《史记?五帝本纪》),选取可信的部分;对于不同说法,如“禹兴于西羌”“禹生于石纽”等,他进行多方比对后再下结论。这种严谨的态度,使《史记》成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巨着,正如他在《报任安书》中所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种对历史真相的探求,正是“好古敏求”精神在史学领域的体现。
郑玄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展现了“好古”的包容。东汉时期,经学分为今文经和古文经两派,今文经注重微言大义,古文经注重文字训诂,两派相互攻击,难以统一。郑玄“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后汉书?郑玄传》),学习今文经;后又西入关中,从马融学古文经,马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郑玄在其门下三年不得见,仍“日夜寻诵,未尝怠倦”(《后汉书?郑玄传》),最终因解答“浑天说”的疑难而得到马融的赏识。
学成之后,郑玄融合今古文经,“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后汉书?郑玄传》),注遍群经。他注《诗经》时,既采用古文经的文字训诂,又吸收今文经的义理阐释;注《周礼》时,结合《礼记》《仪礼》的相关内容,使零散的礼仪规定系统化。这种对古代文献的系统整理,使经学从纷争走向统一,正如《后汉书?郑玄传》所说“自秦焚六经,圣文埃灭。汉兴,诸儒颇修艺文;及东京,学者亦各名家。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这种“好古”的包容与系统,是对孔子“删《诗》《书》”精神的继承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