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天授王朝的第一页(第2页)

那冕旒之下,深邃的目光透过玉珠的间隙,平静地、近乎冷漠地注视着这足以令朝野震动的“惊扰”。

那目光,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寒潭,没有一丝涟漪,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眼前发生的并非足以颠覆乾坤的突发事件,而是一幕早已排练过无数次、只待此刻上演的戏码。

他只是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抬了抬右手食指。

动作幅度之小,若非全神贯注,几乎无法捕捉。

侍立在他身侧,已升任不良帅、身着崭新紫色蟒袍的严庄,如同一个得到指令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动了!

没有拔刀,没有怒喝,他的身形快得只在众人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紫色残影。

几个兔起鹘落,他已如鬼魅般贴近那因力竭而身体前倾、眼看就要从马背上摔落的信使。

严庄的双手快如闪电,如同穿花蝴蝶。

一手精准无比地扣住信使下意识紧握刀柄的手腕,巧妙一拧一卸,那柄沾满血污的横刀便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已稳稳地接过了信使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如同献祭般高举过头顶的那支沾满暗红血污和泥泞的铜管密函。

严庄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聚焦在铜管封口处——那里有一个特殊的、用特殊手法压印的泥封印记。

印记清晰无比:一个指向西南方向的箭头符号,旁边是三颗狰狞的狼牙标记——代表着最高紧急等级!

他瞳孔深处,极其微不可察地骤然一缩!

随即,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再次如电般折返。

他的动作迅捷而诡异,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与战场尘土的气息,几个起落间,已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丹陛之上。

在万千道屏息凝神、几乎要凝固的目光注视下,严庄单膝跪地,双手将那染血的铜管高高呈给御座之上的帝王。

元载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西南?!最高等级的急报!如此重要的日子,如此精准的‘意外’……殿下……不,陛下他……果然!果然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这绝非巧合!”

他瞬间明白了裴徽那份超乎寻常、近乎冷酷的平静意味着什么——那是绝对的掌控力!

是洞悉全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这份血书,是噩耗,更是陛下早已备好的棋子!

王维面露深切的忧虑,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着朝服光滑的衣角,指节微微发白。

他担忧地望向那染血的铜管,又看向御座上不动如山的帝王,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灾祸的忧虑和对国家命运的沉重。

在万千道屏息凝神、几乎要凝固的目光注视下,裴徽伸出修长而稳定的手指。

那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他从容不迫地拧开了那染血的铜管封盖。

“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他取出了里面那份同样被鲜血浸透、边缘卷曲、沾着战场尘土甚至可能带着皮肉碎屑的军报。阳光照射在暗红的血渍上,反射出刺眼而诡异的光。

他展开那份仿佛还带着死者体温的纸张,目光如电,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如同燃烧的烙印。

整个过程,他那被冕旒遮掩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没有因可能的噩耗而愤怒扭曲,没有因这突如其来的“惊扰”而流露一丝惊讶。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近乎冷酷的了然。

仿佛那上面所写的一切,不过是印证了他早已写在心中的剧本。

他看完,甚至没有侧头向身边任何一位重臣——无论是近在咫尺的元载,还是警惕万分的严武——透露半个字,也没有任何征询意见的姿态。

他只是随手,极其随意地,将那份依旧在滴落暗红血珠、散发着浓重铁锈腥味的军报,轻轻放在了御案的一角。

那个位置,无比醒目,刺眼!

它就压在象征着新朝无上权威、温润洁白、螭龙盘绕、光可鉴人的传国玉玺旁边!

广场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了。

只有凛冽的寒风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吹拂巨大旗帜,发出单调而沉重的“猎猎”声响。

远处为驱寒而设的巨大炭火盆中,上好的银霜炭燃烧时偶尔爆裂出“噼啪”的脆响,在这绝对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心跳的回音。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绑,死死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和一种诡异的顿悟,聚焦在御案上那两份并置的物品上——一边是象征着天命所归、至高权力、纯净无瑕的传国玉玺,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一边是沾染着疆场尘土、浸透了将士热血、诉说着残酷现实、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染血军报!

暗红与莹白,死亡与新生,烽烟与权柄,形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冰冷而残酷的画面!

这无声的画面,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言都更具力量!

它如同一把冰冷的三棱刺,瞬间刺穿了登基大典的华美外袍与祥和乐章,将隐藏其下的铁血烽烟、未竟之战、以及新帝那冰冷无情的意志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展现出来!

新朝的曙光初现,但阴影处的敌人,早已磨刀霍霍!

庆典的余音犹在,硝烟的味道已然弥漫,混合着血腥,钻入了每个人的鼻腔,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仪式在一种压抑到极致、几乎令人疯狂的诡异气氛中,继续进行到献贺环节。

礼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庄严的腔调。

作为新朝文采的象征、诗坛的巅峰,李太白被安排献上他殚精竭虑、精心创作的《天授登基颂》。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血腥味和炭火味。他努力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悸、无数疑问以及那越来越强烈的宿命感,缓步走到御前。

展开手中以金箔为底、用极品墨玉研磨出的墨汁书就的华丽卷轴。阳光洒在卷轴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清越激昂的声音响起,辞藻华美如天边云锦,气势磅礴似奔涌江河:

“……圣皇出兮定八荒,拨乱反正开新章……万姓箪食迎王师,九霄云动降祯祥……”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试图用文字的力量将那冰冷的铁血气息暂时驱散,将气氛拉回庄重与颂扬的轨道。

然而,那御案一角刺目的暗红,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

当他诵至最激昂处,那句凝聚了他对裴徽赫赫武功认知、也契合此刻帝国意志的句子喷薄而出:

“……金戈铁马靖烟尘,玉宇澄清万里埃!功盖三皇泽被远,德超五帝日月长……”

就在李白那“金戈铁马”四字铿锵出口、余音尚在空气中震颤的瞬间!

御座之上,裴徽的目光,再次穿透了晃动的白玉冕旒,精准地、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李白的身上!

那目光极其短暂,稍纵即逝,却异常深邃,复杂难言。

其中,有对诗句本身磅礴气势的纯粹欣赏,有对李白惊世才华的印证与满意,但更深层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捕捉的感慨?甚至是一丝……了然于胸的玩味?

那目光仿佛在说:看,历史,正在被印证。

又仿佛透过李白这活生生的、才华横溢的符号,看到了某些早已被书写在命运之书上、却又因他裴徽的出现而被强行扭转、粉碎的既定轨迹?

是欣慰于这改变?是感慨于宿命的脆弱?

还是一种站在时间长河之上、俯瞰众生命运轨迹的、冰冷的、超然的宿命感?

李白的声音,在裴徽目光落下的刹那,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他清晰地感觉到,裴徽这眼神,绝不仅仅是对诗文的赞许!

自己,似乎无意间,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证明某些惊天动地之事已被改变的……历史坐标?

一个被帝王意志强行嵌入历史齿轮中的注脚?

这个念头让他握着那华丽金箔卷轴的手指微微发凉,指尖甚至感到了一丝僵硬。

他强自镇定,继续吟诵,但诗句中那份纯粹的颂扬,似乎已悄然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阴影。

当所有繁琐而庄严的仪式流程终于结束,象征着礼成的韶乐最后一个音符袅袅散去,余音在空旷的广场上低徊。

裴徽缓缓起身,立于丹陛最高处,如同山岳之巅的孤松,挺拔、巍然、俯瞰众生。他接受万民最后的山呼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如同狂暴的潮汐,一浪高过一浪,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太极宫重檐、震动长安城阙的磅礴力量,在天地间久久回荡、轰鸣。

阳光此刻正攀至天顶,最为炽烈辉煌,将他玄底十二章纹的帝王衮冕映照得流光溢彩,冕旒垂下的白玉珠帘折射出七彩光晕,使他整个人如同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之中,威严神圣,凛然不可侵犯,令人不敢直视。

就在这登基典礼即将圆满落幕、达到最辉煌顶点的时刻——

就在那山呼万岁的声浪尚未完全平息、余波仍在空气中震荡的时刻——

裴徽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刻意追求洪亮,却如同蕴含了某种奇异的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般的冰冷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如同实质般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并随着层层传令官接力般的高声复诵,响彻整个长安城阙,回荡在九霄之上:

“朕,受命于天,承祚于民,即皇帝位,国号‘天授’!自今日始,革故鼎新,涤荡寰宇!”

声音沉稳有力,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如同洪钟大吕,敲响了历史的巨钟。

然而,他话锋一顿,冕旒下的目缓缓扫过下方匍匐战栗、心思各异的群臣,扫过森然肃立、反射着刺目阳光、如同钢铁丛林般的玄甲军阵,扫过远处巍峨连绵、覆盖着皑皑白雪、象征着帝国心脏的长安城阙,最终,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定格在西南方向的虚空之中,锁定了那片动荡不安的土地。

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随着他声音的陡然转冷、拔高,如同西伯利亚席卷而来的凛冽寒流,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冲散了最后一丝庆典的暖意:

“然,逆贼未靖!跳梁小丑,割据蜀中,僭越称制!更勾结南诏蛮夷,引狼入室,荼毒我生民,裂我疆土!此等祸国殃民、悖逆天道之举,天授新朝,绝不容忍!此乃国之大耻,必以血偿!以剑雪!”

此言一出,如同九天惊雷,在所有人头顶轰然炸响!那御案一角刺目的暗红军报,其含义瞬间昭然若揭!

蜀中!杨国忠!延王李玢的伪朝!

还有那勾结的“蛮夷”——南诏!

那份军报,必然是西南边境的急报,证实了杨国忠、鲜于仲通与南诏的毒盟已然发动,战火再起!

陛下果然早已洞察一切,甚至可能……早有布置!那份血书,正是点燃这场国战的引信!

裴徽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历史的节点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着令!即日起,整饬军备,厉兵秣马!凡我天授将士,当枕戈待旦,克期荡平西南,犁庭扫穴,擒斩伪帝,诛灭国贼!还蜀地百姓以安宁,复华夏西南之屏障!此役——”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舍我其谁、气吞山河、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锋芒毕露:

“朕当御驾亲征,以彰天讨!以正天威!”

短暂的、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风都忘记了呼吸。

随即——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更加狂热、更加震撼、带着铁血气息和狂飙怒意的山呼海啸,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冲天而起!

声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持久,几乎要将天空的云层彻底震散撕裂!

士兵们用刀柄顿地,发出整齐的轰鸣,如同战鼓的应和!

张巡、冯进军、郭千里等将领激动得满面通红,双目赤红如血,热血在血管中沸腾咆哮!

胸腔中充斥着对战争、对功勋、对追随这位铁血帝王扫平叛逆的狂热渴望!

陛下登基首诏!非仁政,非怀柔,而是铁血征伐!

这气魄!这决心!这睥睨天下、视叛逆如草芥的霸气!点燃了他们心中最原始的火焰!

元载深深伏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金砖地,心中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对这位深不可测、智勇无双、将权谋与铁腕运用得登峰造极的新帝无边的敬畏与臣服。

陛下不仅洞察了敌人的阴谋,更选择在登基大典这最辉煌的时刻,以最震撼的方式(那封血书!那无声的并置!),用最决绝的铁血姿态,向整个天下宣告新朝的意志与力量!

那血书,与其说是噩耗,不如说是陛下亲手点燃战火、为新朝祭旗出征的完美引信!这是一场无与伦比的政治宣言!

李太白也随着众人狂热地山呼,声音甚至有些嘶哑。

然而,他的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惊悸、震撼、明悟、茫然……种种情绪交织冲撞。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裴徽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自己诗中那句“金戈铁马靖烟尘”,竟在此刻一语成谶!

而这“靖烟尘”的战场,赫然直指西南!

历史的长河在这里被一股无形的伟力强行扭转了方向,而他李白,不仅是见证者,更在无意间,用他那华丽磅礴的诗篇,成了这历史巨大拐点最鲜明、最讽刺的注脚!

一种渺小如尘埃的无力感与被卷入历史洪流的巨大参与感交织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他那颗狂放不羁的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