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章 消失的探子和斥候

张巡站在临时用几块大石和蒙皮搭建起的简易指挥所前,负手而立。

听着斥候们流水般清晰却暗藏危机的回报,他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明显的波澜,只是那两道如墨染的剑眉,在眉心处聚拢起一道细微却锐利的刻痕。

他转身步入指挥所,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摊在粗糙木桌上的地图。

这张由不良人府与军枢部耗费无数心血、甚至牺牲了多名顶尖暗桩才绘制出的精密蜀道地形图,此刻承载着沉重的命运。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稳稳地点在地图上标注着“剑门关”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利州……剑门关……”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冷硬,“终究是晚了一步。”

这叹息般的低语中,那份不易察觉的遗憾,此刻化作一丝冰寒彻骨的杀意,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裴徽提前布局抢占剑门关的指令,因蜀道艰险、路途遥远,终究功亏一篑。

这意味着,朱雀军团北上利州的咽喉之路,已被堵死,一场硬碰硬、尸山血海的强攻险关之战,已成定局。

对于未能准时抵达宿营地,张巡心中掠过一丝尖锐的不快。他治军以“铁律”着称,信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在瞬息万变、生死一线的战场上,这半个时辰的偏差,可能就是决定胜负、乃至全军存亡的关键。

一丝不苟的细节掌控,是他立足乱世、统御强军的根本。

“行军速度控制,队列衔接,仍需更精进。”他默默地将这个念头刻入心底,如同在磨刀石上刻下一道新的印记,留待战后总结清算。

张巡的目光在地图上利州城东北三十五里处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上停驻。

他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在那个标注着“黑石村”的墨点上。

“传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指挥所的蒙皮,“明日日落之前,全军必须抵达此处扎营!违令者,军法从事!”

侍立一旁的副将王贲,闻令立刻凑近地图。待看清“黑石村”的位置,他浓密的眉毛不禁拧在了一起,眼中露出明显的疑虑。

“大帅,”王贲的声音带着谨慎,“黑石村离利州城仅三十五里,已是兵锋直抵城下!在此处扎营,是否过于……接近?利州守军虽似溃退,但难保没有夜袭之胆。我军远来疲惫,若遭袭营,恐有混乱之虞。”

张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盯在地图上,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纸背,看清黑石村的每一寸土地。

昏黄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王将军可知‘百里争利,蹶上将军;五十里争利,军半至’?”张巡的声音沉缓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水潭,“此乃孙武古训,亦是军枢部耗费巨资,以兵棋推演、实地操演反复验证过的铁律!”

“一日强行百里,士卒马匹皆疲,队形散乱,辎重脱节,此乃取败之道。若敌军稍具谋略,以逸待劳,于险要处伏兵四起……”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射向王贲,“我军危如累卵,纵有朱雀之威,亦恐折翼于此!”

他修长的手指再次精准地指向黑石村附近的地形。

“反观此地:其一,扼守白龙江渡口与官道要冲,乃通往利州之咽喉!我军在此扎营,进可如利剑直指利州,退可凭险固守,控扼水陆通道,切断利州与外围可能的联系,使其成为孤城!”

“其二,此地地形相对开阔,三面虽有缓坡密林,但视野较之他处已属极佳,中央有河流作为天然屏障,利于我大军展开布防,不易被敌军大规模伏兵突袭。其三,村中或有余屋、水源、柴草,可稍解我军辎重压力。”

张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如同寒刃出鞘的微光。

“我军在此休整一夜,恢复体力,整肃队形,翌日清晨,便可精神抖擞,军容鼎盛,直抵利州城下!兵临城下之势一成,守军胆气自沮。”

“至于利州守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轻蔑的笃定,“若其明智,当知坚壁清野,固守待援方为上策。若其昏聩狂妄,敢出城野战或冒险夜袭……”

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那便是自寻死路,将野战歼敌的良机拱手送上,正中我张巡下怀!正好以野战之威,摧垮其城防之心!”

王贲听着这缜密的分析,脸上的疑虑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佩。

他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大帅深谋远虑,洞若观火!末将愚钝,受教了!这就去安排明日行军序列及黑石村扎营布防事宜,定保万全!”

说罢,他雷厉风行地转身出帐,脚步声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坚定。

夜幕彻底笼罩了山谷。

无数篝火被点燃,如同坠入凡间的星辰,在湿冷的黑暗中倔强地跳跃、闪烁,将士兵们疲惫而坚毅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嶙峋的山壁上,如同远古的壁画。

士兵们沉默地围坐在篝火旁。

除了咀嚼干粮、小口啜饮热水的声音,便是金属保养的单调摩擦声:刀刃在磨石上往复推拉,发出沙沙的轻响;甲片被仔细地擦拭,拭去泥泞和水汽。

火光映照着他们年轻或沧桑的脸庞,疲惫是底色,但深藏眼底的,是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坚毅,以及对即将到来之战那混合着紧张与渴望的复杂情绪。

偶尔有老兵低声向紧张的新兵传授着战场保命的诀窍,或是讲述着某个惨烈战役的片段,声音低沉压抑。

“听说剑门关没拿下来?”一个新兵低声问旁边擦拭长矛的老兵,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兵头也不抬,用一块油布仔细抹过矛尖,冷冷道:“关在人在,关丢人亡。硬骨头,才够劲。怕了?”

新兵咽了口唾沫,没再吭声,只是把手中的横刀攥得更紧了。

远处,另一堆篝火旁,几个士兵望着黑石村的方向,低声议论:“黑石村…那地方听说以前打过好几次仗,死的人多,晚上常有鬼火…”

“闭嘴!扰乱军心,想挨鞭子吗?”一个伍长低声呵斥,眼神却也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片未知的黑暗。

巡逻队举着火把,在营地外围警惕地游弋,甲胄的碰撞声和低沉的口令声(“风!”“火!”)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肃杀,不断提醒着所有人,危险并未远离。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将张巡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帐幕上。他并未休息,依旧伫立在摊开的地图前,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油灯的火苗偶尔跳动一下,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摇曳的光影。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那些斥候回报的关键点上:消失的军寨、遁入山林的敌骑、形迹可疑的樵夫…这些零星的、不成规模的接触,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像一根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他高度警惕的神经。

消失的军寨守军去了哪里?

是溃不成军逃回利州,还是化整为零,潜藏在这莽莽群山之中,等待时机集结到某个精心预设的伏击点,像毒蛇般给予致命一击?

那些“樵夫”真的是普通百姓吗?

蜀道艰险,寻常百姓岂会在此敏感时节、敏感地带砍柴?他们惊恐躲避斥候的眼神,是出于对兵祸天然的恐惧,还是因为肩负着传递消息、甚至引导伏兵的特殊使命?

他们的“形迹可疑”,是否就是敌人故意留下的破绽,意在迷惑?

黑石村真的如地图所示那般“安全”吗?

地图再精密,也只是死物。

战场瞬息万变。敌军是否早已洞察我军意图,甚至利用了军枢部地图的“精确”,反而在黑石村或其周边预设了可怕的陷阱?

比如挖掘地道直通营地下方、预埋火油干柴准备火攻、或者利用周边复杂地形埋伏小股精锐,专事袭扰、放火、刺杀军官,让我军彻夜难安?

骑兵的“步兵化”训练效果如何?

陛下让军枢部力推的新策,让这些精锐骑兵在保持骑射冲锋优势的同时,苦练下马步战、结阵攻坚之术。

明日若利州守军依托坚城顽抗,势必要下马步战。

这些习惯了马背驰骋的骄兵悍将,能否迅速转换角色,像真正的重步兵一样,扛着大盾,顶着箭雨滚石,用血肉之躯去撞击那冰冷的城墙?

这是新战略的第一次实战检验,亦是巨大的风险点。

“笃…笃…笃…”张巡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沉重节奏敲击着铺就地图的粗糙桌面,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清晰可闻。

这细微的声音,是他内心风暴的外在映射。

“来人!”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帐篷的冷冽。

帐帘掀开,负责斥候营的校尉赵锋快步走入,躬身行礼:“大帅!”

“赵锋,”张巡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直视着他,“加派三倍人手!精锐尽出!尤其是通往黑石村的所有道路两侧,密林、山谷、高地、溪涧!给我一寸一寸地搜!掘地三尺!任何异常,哪怕是一处新翻的泥土、一片不自然的断枝、一只鸟雀惊飞得不合常理、一丝不该有的烟火气…立刻飞马来报!延误者,斩!”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遵大帅令!”赵锋神色凛然,感受到事态的严峻。

“另外,”张巡补充道,手指再次敲在黑石村上,“通知特战营郎将王玉坤,明日接近黑石村时,全军暂停!命他亲自挑选最精锐、最机警的斥候和老兵,组成尖刀小队,先行入村探查!”

“每一间房屋,每一口水井,每一片树林,每一段河岸,都要给我翻个底朝天!确认村内村外绝对安全,无任何埋伏、陷阱、可疑人员后,燃起三堆狼烟为号,大军方可进入扎营!告诉他,若因探查疏忽致大军有失,我唯他是问!”

“是!末将即刻去办!”赵锋抱拳领命,转身疾步而出,身影迅速融入帐外的黑暗。

帐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张巡手指无意识的敲击声。

帐外,呜咽的夜风陡然增强,如同鬼哭,吹动着营地的篝火,光影在张巡沉静而无比凝重的脸上疯狂跳跃、舞动,明暗不定。

远处,蜀地连绵的群山在浓重的夜幕下彻底失去了白天的轮廓,化作一片无边无际、沉默而狰狞的黑暗巨兽,仿佛正张开无形的巨口,冷冷地注视着这支深入其腹地的钢铁洪流。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

战争的弓弦,已被张巡亲手,也因这诡谲的形势,绷紧到了极限,发出细微而危险的呻吟。

明日,黑石村的夜晚,是疲惫大军急需的平静休整,还是风暴来临前那令人心悸的最后宁静?那看似扼住咽喉的“利爪”之下,是否正隐藏着致命的毒牙?

一切都笼罩在未知的、浓得如同蜀地山雾般的杀机之中。

张巡深吸了一口带着柴火烟味和山野寒意的空气,那冰冷直透肺腑。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跳动的灯火,仿佛要穿透帐幕,刺破那无边的黑暗与迷雾。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在黎明后的征途,在那三十五里外的黑石村,降临。

朱雀军团的利爪,已然按在了蜀地的咽喉之上。

……

……

清晨,蜀地的薄雾如同尚未苏醒的幽灵,缠绵地萦绕在山林谷壑之间。

枯黄的草叶上,凝聚了一夜的露珠沉重地滚动,在熹微的晨光下,折射出无数细碎的、冰冷的光点,仿佛大地无声的泪滴。

征蜀军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在崎岖官道上艰难蠕动的钢铁巨蟒。

沉重的脚步声整齐而压抑,每一次靴底与碎石、泥土的撞击,都敲打在人心深处;

盔甲鳞片摩擦碰撞的“锵啷”声连绵不绝,汇成一股令人牙酸的金属低鸣;

战马偶尔打着不安的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马蹄铁踏在坚硬路面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嗒嗒”声。这所有声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闷、肃杀、令人窒息的“行军曲”。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湿润泥土的腥气、数万人散发出的汗味、皮革鞍具经久使用的酸腐气,还有远处山林传来的草木特有的清冽,混合成一种属于战场的、独特而凝重的气息。

张巡端坐在他那匹名为“墨云”的神骏黑鬃战马上,身姿挺拔如悬崖峭壁上的孤松,任凭队伍行进带来的颠簸,也纹丝不动。

他那张被边塞风霜和战场硝烟刻画出深刻沟壑的脸上,此刻每一道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写满了全神贯注的警惕。

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刀,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道路两侧起伏的山峦和茂密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丛林。

他的视线仿佛带着穿透力,要将每一片可疑的阴影、每一处可能藏匿杀机的岩石缝隙都彻底洞穿。

“停!”张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前军。

他严格执行着《行军条例》的规定,每走十五里,便果断下令全军暂停休整。

令旗挥舞,庞大的队伍缓缓停下脚步,如同巨兽暂时收起了爪牙,但紧绷的肌肉并未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