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天罗地网之死路(第2页)

张巡在数百名身披重甲、眼神锐利如鹰的亲兵护卫下,终于踏过北门的废墟,正式踏入了这座正在被烈焰和鲜血吞噬的城市。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统帅动容。

浓烟蔽日,翻滚如墨,将天空染成诡异的暗红色。

火光冲天,在每一条街巷跳跃蔓延,贪婪地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喊杀声盈耳,从四面八方涌来,分不清敌我,只有最原始的杀戮欲望。

焦糊味、血腥味、尸体烧灼的恶臭、粪便的臊臭……各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张巡的神色却冷峻如万载玄冰,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绝对的冷静和掌控。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快速扫过混乱的战场:除了身边负责警戒东城门方向、依旧保持阵型的五百亲卫,视野之内几乎看不到成建制的朱雀军团部队。

部队被切割得太散了!

没有丝毫犹豫,张巡的声音穿透喧嚣,带着一种金石般坚硬、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身边每一位亲兵耳中:

“传我将令:各营各队,入城后若失联,准其各自为战!各级将佐,临机决断,无需拘泥建制,以歼敌夺城为首要!务必肃清残敌,控制要点!”

命令简洁而明确,给予了前线指挥官最大的自主权。

但这还不够。

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九天,带着一种激励人心、点燃欲望的力量,清晰地盖过了部分区域的嘈杂:

“再令!凡我朱雀将士、利州军民,乃至城内被裹挟之守军!生擒或格杀贼首杨成乐、南诏贼王蒙舍龙者——官升三级!赏——万金!”

“万金”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最原始的欲望!

数名剽悍的亲兵早已翻身上马,闻令如同离弦之箭,在乱军之中穿梭疾驰,声嘶力竭地反复高喊,声音传向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大将军令:各自为战,临机决断!杀敌夺城!!”

“大将军悬赏:擒杀杨成乐、蒙舍龙者!官升三级!赏万金——!!”

“万金!官升三级!擒杀杨贼、蒙酋!”

这悬赏令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沸腾的熔炉!

正在浴血奋战的朱雀士兵,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对功勋和财富的渴望点燃了更凶猛的斗志,砍杀的动作更加狂暴凶狠。

一些原本在混乱中茫然失措、甚至想要丢盔弃甲的利州守军士兵,眼神开始剧烈地闪烁不定。

万金!官升三级!这诱惑足以让人忘却恐惧,滋生背叛的勇气。

他们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目光下意识地开始扫视混乱的人群,寻找着那两个代表着泼天富贵的身影。

连在火海中挣扎奔逃、满心绝望的百姓,也有人猛地停下了脚步。

仇恨(对杨成乐勾结南诏引狼入室、对蒙舍龙带着南诏兵此时趁乱屠戮劫掠)与野心的火焰,在他们眼中交织燃烧。

有人捡起了地上带血的刀,有人抄起了燃烧的木棍,眼神变得凶狠而贪婪,加入了这场猎杀的游戏。

利州城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吞噬一切的熔炉。

浓烟如同无数条黑色的巨蟒,盘踞在城池上空,贪婪地吸吮着阳光。

火光在每一条街巷跳跃、蔓延、连接,舔舐着木质结构的房屋,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

厮杀声、哭喊声、建筑轰然倒塌的巨响、垂死者的呻吟、悬赏令的狂呼……各种声音汇聚、碰撞、发酵,奏响了一曲绝望而疯狂的末世交响。

……

……

西门城头。

杨成乐的脸色在得到北门被瞬间攻破的确切消息时,已变得惨白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

他精心保养、象征着儒将风范的长须,此刻因剧烈的喘息而颤抖。

“啪!”一声脆响,他手中那只心爱的越窑青瓷茶盏被捏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着鲜血从他指缝间滴落。

这位以治军严苛、心机深沉着称的蜀将,此刻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惊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彻底算计的恐惧。

“废物!一群废物!北门有瓮城!有千斤闸!有老子最精锐的营!怎么会破得如此之快?!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他猛地揪住跪在地上、浑身浴血的报信亲兵的衣领,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立刻!调西营、南营的精锐,给老子堵住缺口!把朱雀军赶出去!赶出去!听到没有?!快!”

他想起来的时候,杨国忠给他下达的命令,让人务必守住利州城。

然而,此时他命令的下达与执行之间,隔着沸腾的民潮和熊熊烈火。

他寄予厚望的精锐部队,刚刚冲出营房集结,就像陷入了无边的沼泽泥潭。

狭窄的街道被惊恐万状的百姓死死堵住,形成了一道道绝望的人墙。

“将军!百姓太多了!全挤在街上!哭爹喊娘,根本……根本过不去啊!”一名浑身是汗、头盔歪斜的校尉,脸上还带着一道被碎石划开的血口子,狼狈不堪地挤回来报告,声音带着哭腔。

“过不去?”杨成乐眼中凶光爆闪,脸上的横肉剧烈地跳动,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取代。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指向外面哭喊震天的街道,声音如同九幽寒风:“那就给我杀!用刀砍,用马蹄踏,用长矛捅!清出一条血路!挡我者——死!”

这命令,如同冰冷的屠刀落下,彻底释放了地狱的恶犬。

一些被城破的恐惧和眼前的混乱逼疯的蜀军士兵,以及本就视汉人如草芥、嗜血成性的南诏蛮兵,终于撕下了最后一丝顾忌。

冰冷的刀锋带着呼啸,砍向手无寸铁、相互搀扶的老弱妇孺;

冰冷的箭矢如同毒蛇,从高处射下,穿透奔跑中瘦弱的背影;

沉重的皮靴无情地践踏着倒地的躯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

长矛捅刺,将尖叫的母亲和她怀中的婴儿一同贯穿……

惨叫声、哀求声、孩童尖锐的啼哭、骨骼碎裂声与火焰的噼啪声、房屋倒塌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将曾经繁华的街市瞬间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鲜血如同小溪,顺着青石板路的缝隙肆意流淌,汇聚成洼,又流入燃烧的火焰中,蒸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腥甜与焦臭的诡异气味。

杨成乐看着自己亲自下令制造的屠杀现场。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部翻涌上来,他几乎要呕吐。

那些倒下的,也曾是他治下的子民……但随即,更强烈的求生欲和对张巡刻骨的恨意,如同毒液般淹没了这丝悸动。

“乱世用重典……成大事不拘小节!”他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带血的月牙痕,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嘶吼,“只要能活下来!只要能逃出去!只要能报复张巡!报复张玉祥那个叛徒!这些……这些贱民的命,死不足惜!是他们挡了我的路!”

自我催眠般的低语,带着一种扭曲的决绝。

他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知道根本不可能将朱雀军团赶出利州城,眼下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带领部分主力精锐逃出去。

……

……

巷战的残酷拖延,确实绊住了朱雀军团主力推进的脚步。

但代价,是杨成乐赖以在蜀地立足的根基——他多年经营的精锐私兵,正被一点一点绞杀在这片钢铁与火焰的修罗场中。

杨成乐此刻已完全失去了儒将的风度,如同从血池地狱爬出的恶鬼。

精致的头盔早已不知丢在何处,精心束起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被汗水、血水、烟灰浸透纠结的头发黏在青筋暴起、沾满黑灰的额角。

他身上的华丽山文铠沾满了暗红的血污、焦黑的烟灰和黏腻的脑浆,手中的横刀已然卷刃,刃口崩裂出数个缺口,鲜血顺着刀身的血槽滴滴答答落下,在他脚下的血泊中溅起小小的涟漪。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烧肺部的刺痛和浓重血腥的甜腻,肺部火辣辣地疼。

“将军!顶不住了!朱雀军像疯狗一样涌进来,我们的人…被打散了!”一名亲兵校尉踉跄着冲到他面前,头盔没了,脸上带着绝望的烟灰和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箭伤,鲜血染红了半边脸颊,眼神涣散,声音嘶哑。

“废物!”杨成乐怒吼一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他猛地侧身,手中卷刃的横刀带着风声,狠狠劈向一个从燃烧的断墙后嚎叫着扑来的朱雀军悍卒。

“铛!”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火星四溅。

那悍卒力气极大,震得杨成乐手臂发麻。

他顺势旋身,刀锋划出一道诡弧,猛地抹过对方脖颈!

“噗嗤!”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淋了他满头满脸,腥热的液体流进眼睛,视野一片血红。

他连擦都顾不上,只是狠狠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沫。

他环顾四周,心沉到了谷底。

身边还能勉强聚集起来、听从他号令的士兵,已不足三千。

人人带伤,甲胄破烂,眼神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士气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巷战拖延的目的勉强达到了,朱雀军团的主力确实被混乱的战场和燃烧的街巷死死拖住。

但这代价……太大了!

他看到自己一个亲信都尉,带着几十个残兵试图反冲锋,瞬间就被一队冲进来的朱雀重步兵用大盾撞翻,长矛如林刺下,顷刻间变成一堆血肉模糊的尸块。那是他花重金培养的心腹!

“蒙舍龙!那个南诏蛮子呢?!”杨成乐嘶哑着嗓子问,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过枯骨,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他现在急需盟友,哪怕是与虎谋皮。

“南…南诏兵那边情况稍好,”校尉急促地喘息着,肺部像破风箱,“他们…他们来的时候带了几头战象,此时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战象发狂冲开了一条血路!但也被朱雀军缠住了,死伤惨重,正…正拼命往南门方向退!根本顾不上我们了!”语气中充满了对盟友背弃的怨愤。

“南诏蛮子……倒是滑溜……”杨成乐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阴鸷与怨毒,随即尽数化为孤注一掷的疯狂。

“够了!拖住朱雀主力的目的已达到!不能再把兄弟们填进去了!”他用尽胸腔里最后的气力嘶吼,沾满血污的手指颤抖却决绝地指向西边——那里火光相对稀疏,喊杀声也弱一些,是他早就预留的退路方向。

“传令!放弃所有辎重!扔掉一切碍事的东西!所有还能喘气的兄弟,立刻向西城门突围!快!给老子冲出去!!”他猛地一刀砍翻一个试图阻挡的乱民,如同疯虎般带头向西冲去,“不想死的,跟我来!!”

……

……

南城区域,战斗同样惨烈,但画风迥异。

身材矮壮敦实、皮肤黝黑如铁的南诏军主将蒙舍龙,脸上那些象征着勇气和神灵庇佑的、用赭石和靛蓝描绘的神秘油彩,已被汗水、血污和烟灰糊得一片狼藉,只剩下模糊的色块和狰狞扭曲的五官。

他骑在一头同样伤痕累累、因多处伤口疼痛和战场刺激而狂躁不安的战象背上。

这头名为“山崩”的巨兽,厚实的象皮上插着几支箭矢,一道深深的刀口从肩部划到肋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不断发出痛苦而愤怒的低吼。

蒙舍龙手中的南诏名刀“牙突”也沾满了粘稠的血浆和碎肉,刀身原本流畅的弧线被凝固的血块破坏。

他早已失去了初入利州时,那种征服者的傲慢与对财富的贪婪眼神,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和对汉人诡计刻入骨髓的恐惧。

那些燃烧的陷阱,那些无处不在的冷箭,那些混在人群中高呼的细作……汉人的心,比南诏最毒的蛇还要毒!

“嗷——呜!”“山崩”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悲鸣,庞大的身躯剧烈一晃。

一支粗大的弩箭,带着可怕的力道,深深扎进了它厚实肩胛的伤口深处!鲜血如同小瀑布般喷涌而出。

“吼!”蒙舍龙用南诏土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尖利刺耳,竟压过了巨象的悲鸣和周围的喊杀,“儿郎们!唐人狡猾!布下了毒蛇的陷阱!这座城已经破了!是毒蛇的巢穴!我们被毒蛇咬了!”

他挥舞着“牙突”,指向南门方向,“随本将杀出南门!回到祖灵庇佑的山林!那里才有生路!冲出去,活命!冲不出去,我们的灵魂就会被汉人的恶鬼撕碎,尸体喂给秃鹫!祖灵在看着我们!杀——!!”

他的咆哮充满了蛮荒的野性和绝望的煽动。

麾下那些同样剽悍但已折损过半、浑身浴血的南诏士兵,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狼群,眼中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求生的野性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