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7章 鸠占鹊巢的卢氏(第3页)
他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巧妙地将内部矛盾转向外部威胁,激发同仇敌忾之心。
他每说一句,文吏便飞速记录,然后躬身领命,疾步而出。条理清晰,恩威并施,将一场血腥残酷的政变,包装成了“拨乱反正”、“保境安民”、“抵御外辱”的义举,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二位,”卢珪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瘫软的崔明和赵元身上,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安抚地方百姓,筹措粮饷军需,征发民夫修缮城池之事,就多多倚仗二位了。卢某相信,在承嗣公与本官的统领下,在二位及诸位同僚的戮力同心之下,幽州定能渡过此劫,化险为夷,重焕生机。若办得好……”
他微微停顿,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前程……自不必忧。”
“卑职等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负卢先生重托!”两人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连忙挣扎着爬起来,深深叩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谄媚。
待崔明和赵元被家丁搀扶着、脚步虚浮地退出暖阁,文吏也领命而去,暖阁内只剩下卢珪和那两名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般侍立角落的青铜面具武士。
炭火噼啪作响,血腥味在暖烘烘的空气里发酵,混合着名贵熏香的余韵,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卢珪走到那张紫檀木书案前,拿起一封刚刚由信鸽送达、还带着室外寒气的密信。
信筒是特制的青竹,封口处烙印着一个微小的、复杂的、与张奎那块铁牌上纹路相似的云纹印记。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拆开,展开里面薄如蝉翼的素绢。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笔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正是卢承嗣亲笔:
“珪弟:幽州事急,行霹雳手段,甚善。韩,可囚不可杀,留作奇货,以制长安。速整军备,深沟高垒,示敌以强。长安新胜,锋芒正盛,然其四面楚歌(蜀地余孽、永王江南、回纥贪餍),根基未稳,必不敢遽攻幽州坚城。吾已遣‘玄甲’一部北上助你。钱粮、军械,不日即至。务使幽州,成我卢氏北地之磐石!——承嗣手书。”
卢珪的嘴角终于彻底绽开,不再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而是一种掌控一切、冰冷而满足的微笑,如同千年寒潭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是刺骨的涟漪。
他取过小巧精致的黄铜火折,轻轻一吹,幽蓝的火苗跳跃而起。
他将承载着卢氏野心的密信凑近火苗,看着那薄绢迅速卷曲、焦黑、最终化为几缕青烟和一小撮灰烬,飘散在温暖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中。
“磐石……”他低声自语,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炭盆里跳动的橙红色火焰,仿佛看到了范阳卢氏千年的基业,正以幽州这座雄城为新的起点,生根发芽,汲取着权力与鲜血的养分,最终成长为足以遮蔽北疆、与长安太极宫分庭抗礼的参天巨树。
他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感受着那细腻微凉的触感,如同抚摸着一件精心雕琢、即将发挥最大效用的艺术品。
“韩休琳,”他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的使命,还没完呢。”
……
……
韩休琳在那间精致而冰冷的囚室里,已经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十余日。
时间仿佛在这奢华的金丝笼中凝固了。
伤口在卢氏提供的、效果奇好的药物作用下,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结痂处传来阵阵麻痒,那是新肉在生长。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精神却以更快的速度萎靡下去。
每日,除了那两个面无表情、如同提线木偶般准时送来饭食汤药的哑仆,他见不到任何活物。
哑仆眼神空洞,动作刻板,无论韩休琳是咆哮、哀求还是沉默以对,他们都毫无反应,放下东西便躬身退出,锁上门,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大部分时间枯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床沿,或是烦躁地在铺着厚毯的地上踱步。
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唯一与外界联系的,只有那扇被粗铁条封死的窗户。
透过狭窄的缝隙,他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听到风掠过庭院枯枝发出的呜咽。
但更多的,是传入耳中的、来自城内的声音:
白日里,是震耳欲聋的号子声!
成千上万人的呼喊汇聚成沉闷的声浪,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伴随着沉重的夯土声、石料碰撞的闷响、监工尖锐刺耳的皮鞭抽打声和呵斥怒骂声——“快!磨蹭什么!想挨鞭子吗?!” “那边的!用力!没吃饭吗?!”
——那是无数民夫在皮鞭与饥饿的驱使下,如同蝼蚁般攀附在古老的城墙上,用血肉之躯加固着卢氏的堡垒。
这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苦心经营的幽州,正在被卢珪牢牢掌控,改造成对抗朝廷的堡垒。
入夜,则是军队频繁调动的沉重脚步声、盔甲鳞片的摩擦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城门开启关闭时铰链发出的巨大“嘎吱”声。
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韩休琳的心上,提醒着他这座城市的控制权已彻底易主,卢珪正在紧锣密鼓地整军备战。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风中还会送来隐隐约约的、压抑到极致的哭嚎声,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凄厉而短促,往往很快被更响的呵斥或脚步声打断。
“闭嘴!再哭连你一起……!”
“带走!”韩休琳知道,那是卢珪在继续清洗,在铲除异己,在将他韩休琳的印记从幽州彻底抹去,用恐惧的烙铁在每一个幽州人心上刻下“卢”字。
每一次听到,他都痛苦地闭上眼睛,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刘豹那绝望的诅咒,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卢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范阳卢氏!我咒你们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他仿佛能看到刘豹家眷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那诅咒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他的心脏。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在庭院中呼啸盘旋,如同无数怨魂在哭泣。
囚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没有敲门,没有通传。
卢珪披着一件华贵的银狐裘斗篷,带着一身清冷的寒气走了进来,如同一个优雅的幽灵。
他没有带护卫,独自一人。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张白净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深邃莫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韩节帅,多日不见,伤势可好些了?”卢珪的声音温和依旧,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微笑,仿佛真的是来探望一位养病的故交。
他径直走到桌边,自顾自地拿起温在暖窠里的白瓷茶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动作从容优雅,仿佛这里是他的书房雅室。
茶香袅袅,却驱不散房间里的冰冷和韩休琳心头的寒意。
韩休琳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浑不在意。
眼中压抑了十数日的怒火和屈辱如同火山般喷发,他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低吼道:“卢珪!收起你这套假仁假义!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老子个痛快!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困兽般的暴戾,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卢珪,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卢珪仿佛没听到他的怒吼,优雅地呷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滋润了他略显苍白的唇。
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韩休琳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
“杀你?剐你?”卢珪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韩节帅言重了。卢某岂是那等嗜杀之人?况且,杀你,对我,对卢氏,有何益处?”
他踱步到炭盆边,伸出手烤着火,银狐裘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
“那你囚禁老子作甚?!这铁窗,这看守,这他娘的金丝笼,难道是为了给老子养老送终?!”韩休琳指着被封死的窗户,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金丝笼?”卢珪挑了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倒也算贴切。不过,韩节帅,你可知,若非这座‘金丝笼’,你此刻早已曝尸荒野,被野狗啃食殆尽了?”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韩休琳一愣,随即暴怒:“放屁!老子纵横北疆二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用得着你假惺惺?!”
“哦?是吗?”卢珪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韩休琳,“韩节帅莫非忘了黄尖涧?忘了你麾下那八万幽燕子弟是如何葬身太行山的?忘了你丢盔弃甲、如丧家之犬般逃回来的狼狈模样?”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剜在韩休琳最深的伤口上。
韩休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黄尖涧尸山血海的景象再次浮现眼前,袍泽临死的惨呼仿佛就在耳边。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再次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毯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他咬着牙,嘶声道:“那是老子中了奸计!但战场上输了就输了,老子认了,老子眼下最狠的是你……”
“狠我?”卢珪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嘲讽,“韩休琳,是你自己愚蠢而已。”
他的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韩休琳的心防上。
韩休琳知道自己要完了!等待他的将是无休止的囚禁,甚至是悄无声息的死亡!
“卢某囚禁你,并非恶意。”卢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真诚”的叹息,“恰恰相反,是在救你!也是在给幽州,给这北疆百万军民,寻一条活路!”
韩休琳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卢珪:“活路?”
“不错!”卢珪斩钉截铁,“朝廷视我幽州如寇仇,欲除之而后快!下一步,就是派大军北上,长安朝廷彻底吞并幽州!届时,生灵涂炭,玉石俱焚!你韩休琳,是朝廷必杀之人!而我范阳卢氏,”他挺直腰板,语气带着世家大族特有的傲然,“千年世家,根基深厚!只有我们,才能整合幽州力量,对抗朝廷,保住这北疆门户!也只有我们,能给你韩休琳一条生路!”
“对抗朝廷……”韩休琳喃喃道,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沉重。
“不是对抗,是自保!”卢珪纠正道,语气铿锵,“裴徽不仁,休怪我等不义!韩节帅,你虽败,但威名尚在!你在幽州军中的根基,尚存!只要你肯站出来,登高一呼!与卢氏携手,共抗朝廷!我卢珪以范阳卢氏千年声誉担保,你依旧是幽州的韩节帅!你的家人,你的旧部,都能保全!幽州,依旧是我们的幽州!甚至……”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无尽的诱惑,“待局势稳定,裂土封王,也未尝不可!总好过你去长安引颈就戮,连累九族吧?”
裂土封王!这四个字在眼下这种情景下落在韩休琳耳中,兼职是莫大的讽刺。
“滚……”韩休琳一声暴喝,“你们卢氏真以为老子是傻子不成,一次次的以同样的说法哄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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