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槐下井(第3页)
张瞎子这时候咳着血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戏班的令牌,上面刻着个"文"字——和我的姓一样。"你爷当年没说,咱们都是她救过的人后代。"他把令牌塞进我手里,"她要的不是纸钱,是有人记得她的戏。"
我这才明白,为啥我爷总在半夜哼唱不知名的戏文,为啥他的日记里夹着张泛黄的戏班合影,为啥他临终前死死攥着那半块令牌。原来我们文家,也是欠她的。
就在这时,棺材里的女尸突然坐了起来,吓了我和李大胆一跳。她的眼睛还闭着,嘴角却带着笑,身上的戏服在月光下泛着光泽,像是刚穿上的一样。她抬手摘下鬓角的槐花,往空中一抛,槐花突然变成了白色的蝴蝶,围着老槐树飞了起来。
"是《槐仙记》里的桥段。"张瞎子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当年她演这段时,台下的人能把巴掌拍烂。"
女尸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黑得像井水,却透着股温柔。她看向我,又看向李大胆,最后落在张瞎子身上,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躺回棺材里,闭上眼睛,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发现老槐树的叶子全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是个苍老的骨架。井里的水变得清甜,再也没有黑泥了。张瞎子说,她终于安心了,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我在祠堂的族谱里找到张泛黄的照片,后排角落里站着个穿戏服的姑娘,腕上的银镯在阳光下闪着光,她身后的老槐树下,年轻的爷正往井里投桃木符,嘴角带着笑。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壬午年秋,谢苏班主赠药。"
现在我还是每月十五去井边,只是不再投桃木符了,改成了三炷香,一碟槐花糕。有时候风吹过老槐树,会隐约听见唱戏声,咿咿呀呀的,像是1942年那个救了全村的女子,在槐树下轻轻开嗓。
李大胆后来在县城开了家戏班,取名"晚晴班",说要让更多人知道苏晚晴的故事。张瞎子去年冬天走了,临终前让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井里,说他欠她的,得用一辈子来还。
井里的水依旧清甜,只是每年槐花落的时候,水面上总会漂着些银亮的东西,捞上来一看,是些碎银,像是从银镯上掉下来的。
去年清明,我带着儿子回了趟槐井村。小家伙刚满五岁,指着老槐树问:"爹,树里咋有口井?"
我抱着他蹲在井边,井水映出两张脸,他的眉眼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模样。"这里面住过个会唱戏的奶奶。"我捡起片落在井沿的槐树叶,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她救过咱们全村人。"
儿子伸手去够井绳,绳头依旧浸在水里,捞上来时却攥不出黑泥了,只有清凌凌的水珠顺着绳纹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水花里晃过个模糊的影子,穿青布衫,梳发髻,正对着我们笑。
"爹,你看!"儿子指着水面,眼睛亮得像星星,"那个阿姨在对我眨眼睛!"
我抬头望向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间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风从树洞里钻出来,带着股淡淡的槐花香,恍惚间像是有人在哼戏文,调子婉转得像是春溪过石。
李大胆的"晚晴班"去年得了省里头等奖,他特意把奖状烧在了井边,说苏班主肯定看得见。张瞎子的骨灰撒下去那年,井里长出了株白莲花,花瓣上总凝着露珠,太阳一照就像碎银在晃。
离开村子那天,我往井里投了块新刻的木牌,上面写着"苏晚晴之位"。木牌浮在水面上,被井绳轻轻推着打转,像是有人在慢慢挽起衣袖,露出腕间那道浅浅的银镯印。
车开出村口时,儿子突然指着窗外喊:"那个唱戏的奶奶在挥手!"我回头望去,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有井绳在风里轻轻摇晃,绳头的水珠坠向井口,像是谁在悄悄垂泪,又像是谁终于松开了攥了西十年的手。
后视镜里,那棵老槐树渐渐变成个模糊的绿点,而槐下井的水,正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悄悄浸润着每一寸土地,就像那个被遗忘了半生的名字,终于融进了村庄的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