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夜路萤火(第3页)
到了老屋,他会先把带来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张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上。然后,就坐在那张同样被他擦亮的竹椅上,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开始说话。
“苏萤,我今天买了新上市的草莓,可甜了,你尝尝看?”
“山下老李家的杏子熟了,我给你带了些,放桌上了。”
“今天修路,堵车堵了好久……不过总算把屋顶最后那块瓦补好了,这下再大的雨也不怕了。”
“镇上新开了家书店,我路过,给你带了本讲旅行的书……你以前……喜欢到处看看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不高,在寂静的老屋里回荡。说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天气如何,路上见了什么,修房子又遇到了什么麻烦……有时也说说自己的烦恼,跑车不容易,货主难伺候。他就这么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像对着一个熟稔的老友,倾吐着。他知道不会有回应,但每一次说话时,心里总存着一点渺茫的、自己也觉得荒谬的期待。
日子就在这单调而执着的仪式中,悄然滑过了一个多月。老屋在郎实的手中渐渐焕发出生机,虽然依旧带着岁月的痕迹,却不再死气沉沉,窗明几净,院子里被他清理出一小块地,撒了些不知名的花种。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老屋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郎实像往常一样,摆好带来的新鲜荔枝和几块精致的绿豆糕,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话。天色渐暗,他起身准备离开。就在他转身走向门口时——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女声,如同叹息般,在他身后响起:
“郎实?”
郎实浑身剧震!这声音!是苏萤!他猛地转过身,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只见那张旧八仙桌旁,一个半透明的、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正是苏萤!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波动,比上次见到时似乎更加缥缈,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正低头看着桌上那些水果和点心,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惊愕和巨大感动的神情。她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郎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漾起了泪光,如同寒潭中投入了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你……”她的声音轻颤着,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你……一直来?这些……都是你放的?”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郎实。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狠狠地点着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苏萤的目光缓缓扫过焕然一新的屋子——干净的窗棂、修补好的屋顶、擦得发亮的桌椅……最后落回到郎实身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在她半透明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晶莹的痕迹,如同晨露滑过花瓣。那泪水仿佛带着重量,砸在郎实的心上。
“谢谢……”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几乎不成调,“真的……谢谢你,郎实。” 她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桌上那些鲜艳的水果,指尖却径直穿过了荔枝的表皮,如同穿过一层虚幻的雾气。她看着自己虚无的手指,动作顿住了,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和无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郎实心头一酸,连忙拿起一串最饱满的荔枝,急切地递过去,声音带着急切:“苏萤,你吃!你快尝尝!很甜的!”
苏萤看着他焦急又笨拙的样子,看着他递到眼前的荔枝,泪水流得更凶了。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扯出一个带着泪光的、极其温柔的笑容:“傻瓜……我吃不到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看透的释然和深深的歉意。
郎实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尴尬地僵在那里,手里还傻傻地举着那串荔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
苏萤却似乎被他的窘态逗笑了,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指了指桌边的一张竹椅,示意他坐下。郎实依言坐下,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她。苏萤的身影飘忽了一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风吹皱,随即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更像是一种姿态,她的身体并未真正接触到椅子。
“别费心了,”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清冷的平静,但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你送的东西,心意……我收到了。”她微微侧头,似乎在感受着什么,“我能……闻到它们的香气。”她的目光扫过那本讲旅行的杂志封面,眼神有些悠远,“看到你放在这里的书……就好像……我也跟着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郎实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软又疼。他急切地问:“苏萤,你……你一直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我能帮你做什么?你告诉我!我一定……”
苏萤静静地听着他急切的话语,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郎实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郎实,你……那天晚上开车,是不是特别困?”
郎实一愣,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是啊!困得不行,眼皮直打架!要不是后来……出了那事,估计开着开着就睡过去了。”想起那惊魂一刻,他仍心有余悸。
苏萤听了,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隐隐的后怕。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随即,她抬起头,看着郎实,眼神变得异常清澈和郑重:“郎实,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郎实的心房!他猛地站起来:“什么?!什么叫时间不多了?苏萤!你……”
苏萤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示意他坐下。“别急,”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酷,“能再见到你,能说上话,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她看着郎实焦急痛苦的脸,眼中充满了不舍和一种近乎温柔的悲悯,“记住我的话,郎实。第一,以后跑夜路,如果实在太困,宁可在安全的地方睡一觉,哪怕耽误点时间,也绝对不要硬撑!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
郎实用力点头,喉咙发紧:“我记住了!我发誓!”
“第二,”苏萤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某个未知的远方,“我家……屋后墙根下,往东数第七块青石板下面……埋了点东西。你……帮我取出来吧。”她顿了顿,补充道,“等我……走了以后。”
“第三……”苏萤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轻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有一丝俏皮?她看着桌上那盘绿豆糕,嘴角弯起一个极淡却异常真实的笑容,“绿豆糕……看起来很好吃。下次……能多带两块吗?”她抬起眼,看向郎实,那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点小小的、近乎撒娇的期待,“鬼……也怕饿肚子啊。”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请求,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冲淡了离别的沉重阴霾。郎实又惊又喜,又悲又痛,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使劲点头,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哽咽着说:“好!好!我带!我带好多!管够!”
苏萤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笑容更深了,那笑容在泪光中绽放,如同雨后的栀子花,纯净而美好。她满足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变得透明,如同晨雾在阳光下消散。
“郎实,”她的声音缥缈得如同来自天际,“好好活着……替我……多看些阳光……”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的身影彻底化作点点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在昏暗的屋子里轻盈地盘旋了一瞬,然后倏地一下,完全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子里只剩下郎实一个人,和桌上那盘孤零零的绿豆糕。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也彻底消失了。
巨大的悲伤和空茫瞬间攫住了郎实。他颓然跌坐在竹椅上,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老屋里低低响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擦干眼泪,目光落在桌脚那盘绿豆糕上。他拿起一块,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糕体细腻清甜,带着绿豆的清香,可嚼在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有无尽的苦涩和咸涩的泪水滋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站起身,走到屋后。按照苏萤的指示,在墙根下往东数,找到了第七块青石板。石板边缘长满了青苔。他用带来的撬棍,费力地将石板撬开。石板下是一个小小的、深埋的陶罐。罐口用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
郎实小心地捧出陶罐,拂去上面的泥土,揭开封蜡。里面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金银财宝,只有几样东西: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玲珑的玉蝉挂坠,玉质温润;几封字迹娟秀的信,信封上写着“妈妈收”;还有一本薄薄的、带锁的硬壳日记本。日记本的锁已经锈蚀了。
郎实坐在门槛上,借着夕阳最后的光线,翻开了那本日记。日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少女的心事,对未来的憧憬,对家人的爱,对学业的烦恼……最后一篇,日期停留在十年前那个灾难发生的夜晚前夕:
“……明天终于月考结束了!再熬一晚上!妈妈说考完带我去西湖看荷花,还要吃楼外楼的西湖醋鱼!好期待啊!坚持住,苏萤!加油!明天……阳光一定很好!”
娟秀的字迹,充满了对明天的无限向往。
郎实的视线彻底模糊了。他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玉蝉,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女指尖残留的温度。他明白了苏萤的等待,明白了她最后那个关于绿豆糕的、带着点撒娇的请求背后,是对这烟火人间多么深切的眷恋和不舍。她的心愿如此简单——活着,看阳光,吃一块甜甜的点心。
几天后,郎实带着那个陶罐,找到了老周大夫。当老周颤抖着双手,接过女儿十年前的日记和信件,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看着女儿最后对“明天”的期待,这位坚强的老人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陶罐,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压抑了十年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郎实默默地陪着,把那个小小的玉蝉挂坠轻轻放在桌上。
“老周叔,”等老人的哭声渐渐平息,郎实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苏萤她……走了。走得很安心。她最后说……让我们好好活着,替她多看看这世上的阳光。”
老周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浑浊的眼睛看着郎实,又看了看桌上那枚在夕阳下泛着温润光泽的玉蝉。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玉蝉,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攥着女儿最后的气息。良久,他才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像是卸下了背负十年的巨石。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交错,却缓缓地、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有无尽的悲伤,更有一种穿透了漫长黑暗、终于看到彼岸微光的释然。
“好……好……”老周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用力点着头,泪水再次涌出,滴落在紧握玉蝉的手上,“她等到了……她……终于能安心走了……”
喜欢聊斋新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