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198章 猎人与狐仙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齐~盛+暁′税?惘· ¢罪~辛′彰′节*庚?欣\哙?前半晌还透亮着,后半晌那风就裹着雪沫子,呜嗷呜嗷地嚎开了,刮得人脸皮子生疼,像是被砂纸蹭过。雪片子不是飘的,是横着砸下来的,密得连几步开外的松树都只剩下个模糊的灰影子。元旦刚过没两天,这老天爷就翻了脸。

 程默缩着脖子,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硬邦邦的旧军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新雪,往他那辆破旧的皮卡巡逻车挪。车灯昏黄的光柱在狂暴的风雪里吃力地劈开一道缝,光里全是疯狂乱舞的雪粒子,搅得人眼晕。他刚巡完最远的西坡梁子,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只想赶紧钻回山腰那个能遮风避雨的值班小屋,灌上几口烧刀子暖暖肠子。

 刚拉开车门,一股子能冻掉下巴的冷风就猛地灌了进来,激得他猛打了个哆嗦。正要抬腿跨进去,耳朵边猛地钻进一丝动静。那声音又尖又细,还打着颤,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像根快崩断的线。不是风声,也不是树枝子刮蹭的响动。他心头一紧,砰地甩上车门,拧着眉头,侧着耳朵使劲儿听。

 呜…呜…呜…

 声音是从车子左前轮那边传过来的,细弱,带着一种绝望的哆嗦。程默眯起被雪粒打得生疼的眼睛,顶着风,弓着腰往前凑。车灯的光柱正好扫到轮子旁边一个雪窝子。雪窝子里,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正微微地抽搐着。

 他蹲下身,凑近了看。雪沫子被风吹开些,露出底下那东西的真容——一只狐狸。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掉进了雪堆里,只是这会儿沾满了污泥和半融的雪水,显得狼狈不堪。它的一条后腿被一个锈迹斑斑、带着锯齿的铁夹子死死咬住了,铁齿深深嵌进皮肉里,暗红的血在洁白的皮毛上洇开一大片,又被冰冷的雪水冻住,结成暗紫色的冰痂。狐狸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筛糠似的抖着,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半睁着,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艰难地转向程默的方向,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令人心碎的恐惧和哀求。那细微的呜咽声就是从它微微张开的嘴里挤出来的,每一声都耗尽了力气。

 程默心里像被那冰冷的铁夹子狠狠硌了一下。他认得这玩意儿,是山下那些偷猎的瘪犊子下的套子,专逮值钱的皮毛兽。他啐了一口,骂了句娘,也不管地上冰寒刺骨,单膝跪在雪窝子边上,伸出带着厚棉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狐狸的伤口,试探着去碰那铁夹子。

 手指一挨着冰冷的铁器,狐狸猛地一哆嗦,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身体本能地往后缩,扯动了伤口,那凝固的血痂又裂开了点,渗出新的血丝。

 “别怕,别怕啊……”程默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平时跟村里人打交道,他嗓门粗得能震下房梁灰,“我帮你弄开这破玩意儿,忍着点,啊?”

 他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定了定神,手上猛地加力。那老旧的弹簧夹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锈蚀的部件艰难地对抗着。狐狸疼得浑身绷紧,爪子无意识地在雪地上乱刨,呜咽声堵在喉咙里,变成痛苦的抽气。程默咬着后槽牙,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额头上硬是憋出了一层热汗,瞬间又被冷风吹得冰凉。

 “咔哒!”

 一声脆响,夹子终于被硬生生掰开。程默赶紧把那只冰凉、沾满血污和泥雪的伤腿轻轻抽出来。狐狸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在雪地里,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程默脱下自己那件旧军大衣,顾不得冷,小心翼翼地把这团轻飘飘、湿漉漉的白毛球裹起来,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毛衣,他能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传递过来的微弱颤抖和冰凉。他抱着它,像抱着一捧随时会化掉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雪,快步走向不远处的皮卡。

 值班小屋里烧着个铁皮炉子,炉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总算有了点暖和气儿。程默把裹着军大衣的白狐放在炉子旁边地上铺着的旧麻袋上。他翻箱倒柜,找出半瓶以前处理野猪咬伤时剩下的高度劣质白酒,又撕了一件实在没法再穿的旧汗衫当布条。他倒了点酒在破搪瓷盆里,用温水兑了兑,然后蹲下身,动作尽量放轻地去擦洗狐狸后腿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酒精的刺激让昏迷的狐狸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呻吟。程默的手顿了顿,低声咕哝:“忍忍,不弄干净,烂了更遭罪。”他用温盐水小心地冲洗掉伤口周围的污泥和冰渣,露出翻卷的皮肉。狐狸疼得直哆嗦,但那双黑眼睛却一直望着程默,里面的恐惧似乎淡了些,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东西。

 简陋地处理包扎完,程默又找了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上温水,还往里掰了点自己当干粮的硬面饼子,搅成糊糊,推到狐狸嘴边。白狐警惕地看着碗,又看看程默,鼻子微微翕动。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实在饿极了,也许是程默身上那股子烟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让它觉得不那么危险,它才伸出粉色的舌头,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优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程默靠着冰冷的墙壁,就着炉火的光,默默地看着这只通体雪白的生灵。炉火跳跃的光映在狐狸湿润的眼眸里,像落进了两点细碎的星辰。屋外,风雪还在不知疲倦地咆哮着。

 ---

 日子像山涧里的溪水,不紧不慢地淌着,转眼就开春了。山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湿漉漉、黑黢黢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殖质混合的清新气味。山脚程家坳那个只有三间破瓦房的小学,沉寂了一个冬天后,又响起了孩子们参差不齐、却充满生气的读书声。

 这天程默开着那辆破皮卡下山,去乡里林业站领开春防火的宣传册子。车子刚拐进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就看见小学校门口围了一小圈人,大多是闲着没事干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几个拖着鼻涕看热闹的半大孩子。人群中间,站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薄棉袄,下身是条普通的黑裤子,脚上一双干净的帆布鞋。背着个半旧的帆布双肩包,梳着简单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颈。她正微微弯着腰,跟老村长说着话,侧脸线条柔和,眉眼干净得像山泉水洗过一样。在一群穿着灰扑扑、面色黧黑的村民中间,她显得格外打眼,像石头缝里突然开出的一朵小白花。

 “程默!程默!过来过来!”老村长眼尖,看见他的车,隔着老远就挥手招呼,嗓门洪亮。

 程默把车靠边停下,熄了火,跳下车,慢吞吞地走过去。他个子高大,骨架也大,常年巡山风吹日晒,皮肤是粗糙的古铜色,浓眉下眼神习惯性地带着点警惕和疏离,嘴唇习惯性地抿着,显得有点生人勿近。他走到人群边上,那股子生猛的山野气息让围着的人下意识地给他让开条缝。

 “喏,这是新来的胡老师,胡珊。”老村长指着那姑娘,脸上笑开了花,“城里来的大学生!自愿到咱这山旮旯里支教,教娃娃们念书!胡老师,这是我们村的护林员,程默,大小伙子能干着呢,这周围的山头沟坎,没他不熟的!”

 胡珊转过身,目光迎上程默。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黑色,看人的时候显得特别专注沉静,像两泓深潭。她对着程默微微一笑,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清亮悦耳,带着点城里口音,但不让人觉得别扭:“你好,程大哥。以后就在一个村了,还请多关照。”她自然地伸出手。

 程默愣了一下。他长这么大,跟村里大姑娘小媳妇都没怎么握过手。看着眼前这只白皙纤巧的手,他犹豫了一秒,才伸出自己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粗粝的手指关节上满是老茧和细小的伤痕。他轻轻碰了下胡珊的指尖,感觉像是碰着一片温润的玉,立刻就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朵根子却有点不争气地发热。

 老村长还在絮叨:“胡老师啊,学校后面那间放杂物的小屋腾出来了,就是有点破旧,委屈你先住着。缺啥少啥,跟村里说,或者找程默也行!他常下山!”

 胡珊笑着点头:“挺好的,谢谢村长,谢谢程大哥。”她的目光又落回程默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程大哥是护林员?那一定对这山里的草木鸟兽都很了解吧?以后要是想带孩子们认识认识大自然,还得向你请教呢。”

 程默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眼神飘向旁边光秃秃的老槐树杈,瓮声瓮气地说:“山里……也就那样。有啥好认识的。”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生硬地补了一句,“最近开春了,林子干,防火紧要。?顽*夲¨榊\栈? ¨首^发+别……别让孩子们往深山里跑。”

 “嗯,记住了。”胡珊认真地点头,那专注的神情让程默觉得自己的提醒好像是什么金科玉律。

 谁也没想到,这新来的胡老师,似乎对程默那个孤零零杵在半山腰、又破又旧的值班小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头几天,程默还能自欺欺人地以为她是走岔了道。那天他巡山回来,远远就看见小屋门口站着个人影,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走近一看,正是胡珊。

 “胡老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程默有点意外,钥匙插锁孔都顿了一下。

 胡珊转过身,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窘迫和不好意思:“哎呀,程大哥你回来了。我想去后山认认草药,结果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转来转去就看到你这亮着灯的小屋了。天都快黑了,心里有点发毛……”她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程默“哦”了一声,没多想,山里岔路多,生人迷路也正常。他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进来坐会儿,喝口水?等会儿我送你下山。”

 小屋里的景象让胡珊轻轻“呀”了一声。屋子不大,一张硬板床,一张瘸腿桌子,墙角堆着些工具、绳索和几个空酒瓶子。床上被子胡乱卷着,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几个油腻腻的搪瓷碗,还有半包干硬的烙饼。地上也散落着烟头和灰尘。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汗味、烟味、霉味和机油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

 “程大哥,你这地方……挺有生活气息啊。”胡珊的语气听不出是揶揄还是感叹。 程默难得地有点脸热,手忙脚乱地想把床上那团“抽象派”被子抖开叠一下,结果越弄越糟。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山里人,糙惯了。你…坐。”他搬过屋里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破椅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抹上面的灰。

 胡珊倒没嫌弃,坐下了。程默给她倒了碗白开水。她小口喝着,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目光最后落在那张瘸腿桌子上堆积的“碗山”上。

 “程大哥,”她放下碗,语气自然得像是讨论天气,“你看你这桌子,碗都堆成这样了,怎么吃饭啊?要不……我帮你洗洗?”

 程默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哪能让你干这个!我…我等会儿自己弄!”

 “没事儿,顺手的事。我坐这儿也闲着。”胡珊不由分说地站起来,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那几个油碗。程默拦都拦不住,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在水桶边忙碌,听着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心里头怪怪的,有点不自在,又有点说不出的……暖乎?

 那天胡珊洗完碗,程默用皮卡把她送回了学校。他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第二天下午,程默巡山回来,离小屋老远,就看见屋顶的烟囱正袅袅地冒着青烟。他心里咯噔一下:谁啊?快步走过去推开门。

 一股好闻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取代了往日那股子混合怪味。屋里的景象让他愣在门口:床上那团“抽象派”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豆腐块”。瘸腿桌子擦得露出了原木色,上面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个搪瓷杯。地上扫得干干净净,连他那些乱丢的工具都被归拢到了墙角,码得整整齐齐。炉子上坐着一个铁皮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烧上不久。

 胡珊正背对着门,踮着脚,努力用一块湿抹布去擦高处窗框上积的陈年老灰。听见门响,她扭过头,额头上沾着点灰,脸颊因为干活而微微泛红,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看到程默,她眼睛一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程大哥回来啦?正好,水快开了。”

 程默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难以置信:“胡老师?你…你怎么又来了?还…还帮我收拾屋子?”他指了指那叠得让他都不敢碰的“豆腐块”,又指了指一尘不染的地面,“这…这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呀。”胡珊跳下凳子,把抹布放到一边,动作轻快得像只林间的小鹿,“我今天没课,想着山上空气好,就上来转转。看你这里……嗯,地方不大,收拾一下住着也舒心点嘛。顺手的事。”她走到炉子边,提起开始叫唤的水壶,熟练地给程默那个搪瓷杯里倒上热水,“喝点热水暖暖,巡山累了吧?”

 程默接过那杯滚烫的水,指尖传来的热度一路烫到了心口窝。他看着眼前这个忙碌又自然的姑娘,心里那点不自在慢慢化开了,涌上一种久违的、被人惦记着的暖意。他闷闷地“嗯”了一声,捧着杯子,低头小口喝着水,掩饰着自己脸上的不自然。

 自打这天起,胡珊隔三差五就往山腰小屋跑。理由五花八门:上山认草药迷路了(程默觉得这山对她好像有魔力,总迷路),找程默借本书(程默那破桌子上除了防火手册就没别的),或者干脆说山上清净,备课效果好。每次来,她总能找到点活干:要么把程默攒下的脏衣服搜罗出来洗了,晾在小屋外的绳子上,迎着山风招展;要么带来些自己做的简单吃食,一碟腌得脆生生的咸菜,几个烙得两面金黄的饼子;要么就是带来一小把新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插在一个洗干净的酒瓶子里,放在那张瘸腿桌子上,给这简陋的小屋添上那么一点点鲜活的亮色。

 程默从最初的浑身不自在,到渐渐习惯,再到后来,巡山回来远远看见小屋的烟囱冒烟,或者看到晾衣绳上飘着自己的衣服,心里头竟会莫名其妙地踏实一下。只是他话少,对着胡珊,更是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多数时候就是闷头听着她清脆的声音讲学校里孩子们的趣事,或者听她问一些关于山里草木鸟兽的问题。他偶尔蹦出几个字,胡珊却听得极认真,那双深潭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说的每个字都特别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