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老槐
我们植物园的老张头退休了,接替他的就是我这个叫林森的小年轻。我打小就喜欢围着树打转,现在更是整天泡在植物园里,除草、浇水、修剪、记录,乐此不疲。园里最老的李工总笑话我:“小林啊,你这劲儿头,恨不得晚上也搂着树根睡吧?”我只会嘿嘿一笑,继续摆弄那些叶子,心里头琢磨着它们的纹理和脉络,总觉得这草木之间,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言语。
这天午后,天气闷热得像是被捂在蒸笼里。我正蹲在温室里伺候几盆娇贵的兰花,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突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温室的宁静。我赶紧接起来,是园林局那边打来的,声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腔调:“林森是吧?赶紧准备一下,南边老城区改造,有棵老槐树要紧急移栽过来!树龄可老,你们得给我当眼珠子护着!吊车和人都安排好了,这就过去!”
我心头一跳。老树移栽可不是小事,何况是这种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根深蒂固,稍有不慎就得伤筋动骨。我扔下喷壶,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招呼园子里的人:“都别歇了!李工!小王!来活了!大活儿!要移栽古树!快准备工具,腾地方!”
植物园西北角那块向阳坡地,一直空着,土质松软,阳光充足,是园里公认的“风水宝地”,也是我们预留出来安顿真正珍贵古木的地方。大家七手八脚地清理场地,汗水混着尘土,脸上都花了。天色越来越沉,厚厚的乌云低低压在头顶,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天边滚动。
等啊等,天擦黑的时候,外面传来沉重的引擎轰鸣。一辆巨大的平板拖车,驮着个庞然大物,在吊车的护送下,缓缓驶入园区。车头大灯劈开沉沉的暮色,光柱里,雨丝开始斜斜地飘落下来。那棵老槐树被粗大的草绳和木架牢牢固定着,庞大的树冠在雨幕中显得影影绰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和沉静。庞大的根系被小心地包裹在巨大的土球里,外面缠着防止散裂的草绳和木条,像是一个沉睡的巨人被缚住了手脚。
“老天爷,可真够个儿!”旁边的小王咂着嘴惊叹道。我没吭声,目光紧紧盯着那盘根错节的根系部分。雨水冲刷着泥土,在根系纠缠最深处,一点异样的暗红色倏地一闪,又迅速被泥水掩盖。像是一截旧布头?还是……别的什么?没等我看真切,李工的大嗓门已经吼开了:“都别愣神!趁着雨还没下死,赶紧落坑!吊车!稳住了!”
瓢泼大雨兜头浇下,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所有人的衣服。吊车的钢索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巨大的树体在风雨中微微摇晃着,一点点靠近那个挖好的深坑。泥土被雨水冲刷,变成粘稠的黄泥汤。我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仰着头,眼睛被雨水打得生疼,却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吊臂和树根,嘶哑着喉咙指挥:“左边!左边再来一点!好!稳住!落!慢点!再慢点!”
泥水飞溅,几乎迷了眼睛。就在那根系即将沉入坑底的一刹那,借着吊车刺眼的探照灯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几根粗壮主根紧紧缠绕的缝隙里,卡着一小片褪色发暗的红布条!它像是被树根主动包裹进去,又像是被谁深埋在那里,历经岁月,早已与古树的筋脉融为一体。雨水冲刷着它,那抹暗红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快!填土!固定支架!”李工在风雨中大吼着。大家顶着暴雨,挥舞着铁锹,将混合着雨水的泥土奋力回填。冰冷的泥水顺着脖子往衣服里灌,冻得人直哆嗦。可谁也顾不上,只想让这棵老树尽快安稳下来。终于,支架牢牢地撑住了树干,大吊臂缓缓移开。所有人都累得瘫坐在泥地里,大口喘着粗气,像一群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泥猴子。
“行了!大功告成!”李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声音透着疲惫,“回吧回吧,洗个热水澡,别冻病了!”
人群在暴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散去。我落在最后,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棵刚刚安顿下的老槐。它巨大的身影在雨幕中沉默伫立,雨水顺着嶙峋的枝干不断流淌,仿佛在无声地哭泣。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悄然缠上我的心头。那抹根系深处的暗红,挥之不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到了西北角。一夜风雨过后,空气清新得发甜。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我心头猛地一沉。昨天还显得生机勃勃的老槐树,此刻竟透出浓重的颓败气息。那些粗壮的枝桠,昨天还只是沉默,此刻却明显失却了水分,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颜色;更令人心惊的是,不少枝条的末梢,原本嫩绿的叶子竟像被无形的火焰燎过,边缘诡异地卷曲、焦枯!仿佛一夜之间,旺盛的生命力被某种东西疯狂地抽走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身后传来小王惊讶的声音。他刚走过来,也看到了这景象,嘴巴张得老大。
我快步上前,伸手触摸一根低垂的枯枝。指尖传来的感觉冰冷而坚硬,毫无弹性,如同触摸一块朽木。这绝对不正常!就算是移栽受损,也绝不可能在短短一夜之间恶化得如此迅速和彻底!那感觉,像是摸到了一截在寒冬里冻透了的枯枝,没有半分活气。
“快!把检测仪拿来!”我对小王喊道,声音有些发紧。小王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开了。
我绕着古槐,仔细地观察着每一寸树干,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滑过。转到昨天根系入土的那一面时,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就在接近地面的树干上,几道深褐色的痕迹蜿蜒而下,已经干涸,但那颜色、那形态……太像凝固的血迹了!我蹲下身,凑近细看,一股极其淡薄、若有似无的腥气钻入鼻腔,和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格格不入。
“森哥,仪器!”小王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抱着便携式植物生理检测仪。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接过仪器。冰凉的金属探头小心翼翼地抵在树干那深褐色的痕迹旁边。屏幕上的数据开始跳动,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几秒钟后,结果出来了——水分含量低得离谱,细胞活性几乎跌到谷底!这完全不像一棵刚移栽、根系带着巨大土球的古树该有的状态!它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急速枯萎!
“见鬼了……”小王凑过来看着屏幕,脸色也白了,“这……这仪器坏了吧?昨天看着还好好的!”
我摇摇头,眉头紧锁:“仪器没问题。是树……它真的快不行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那根系深处的红布条,树干上疑似血迹的褐色痕迹,还有这诡异的急速枯萎……这一切,都指向某种超乎常理的解释。爷爷留下的那本泛黄的线装书《草木异闻录》里的句子,突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古木有灵,血气为凭。若见异兆,必有所应……” 我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不行!这样下去这树非死不可!得赶紧想办法!”一个洪亮而带着点焦躁的声音插了进来。是植物园新上任的主管王主任。他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些枯枝和树干上的褐痕,语气斩钉截铁:“我看就是水土不服!加量!营养液、生根粉,给我可劲儿地用!无论如何,这棵树不能砸在我们手上!上头盯着呢!”他的目光扫过我和小王,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小林,你和小王,重点盯着!需要什么资源,尽管提!但树,必须给我救活!”
王主任的命令像石头一样砸下来。我和小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这种蛮干式的抢救,对于一棵状态如此诡异的古树来说,恐怕是饮鸩止渴。但王主任的态度很明确——不惜代价,只要结果。
接下来的日子,西北角成了植物园最繁忙也最压抑的角落。粗大的针管不断刺入老槐的树干,高浓度的营养液和强力生根剂被源源不断地强行注入。我和小王成了专职的“护士”,每天轮班守着输液袋,看着那些昂贵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古树的身体。王主任几乎每天都要来巡视几次,背着手,脸色阴沉地盯着树冠,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投入”、“责任”、“影响”。
然而,古槐的状况不仅没有起色,反而每况愈下。枯萎的枝叶越来越多,像蔓延的黑色瘟疫,从末梢一路向主干侵蚀。树干上那些深褐色的痕迹范围也在扩大,颜色变得更加暗沉,那若有似无的腥气似乎也更清晰了些。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一片片焦枯卷曲的叶子,每当夜深人静,风吹过时,竟会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簌簌”声,像是什么东西在低低地呻吟,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不耐烦地抓挠。这声音钻进耳朵里,让人坐立不安。
小王最先受不了了。一天晚上,我们值夜班守着输液袋,那“簌簌”声又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园区里显得格外瘆人。小王猛地站起来,脸色发白,声音都带着颤:“森哥……你……你听见没?这鬼声音……我……我真受不了了!这树……这树太邪门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宁愿去扫一个月厕所!这活没法干了!”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值班点。
看着小王仓惶跑远的背影,再听着耳边那持续不断的、如同低泣般的“簌簌”声,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难以言喻的烦躁也攫住了我。药水在一点点注入,生命却在飞速流逝。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是在救它,还是在加速它的死亡?还有那红布条……那“血迹”……爷爷书里的话……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常规手段根本没用!这棵树的问题,根源或许就在那根系深处!
午夜时分,整个植物园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静,只有夏虫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鸣叫。我独自一人,打着手电,回到了老槐树下。输液袋里的液体还在缓慢滴落,在昏黄的手电光下,那深褐的树干痕迹显得更加狰狞。我绕着树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了移栽时根系入坑的方向。就是这里了。